疼昏又转醒的宇文恪此刻正艰难地移动身躯靠近墙壁。黑漆斑驳脱落的墙面上,长满了潮湿环境中才有的青苔。他拖着残破的身躯爬到墙根下,把脸颊贴上冰冷的石墙,仰头,张嘴。
一滴化冻的水顺着唇角流进了口中,冰冷刺骨,却仿佛给他火辣辣的伤口增添了些许难得的清凉。这让他舒服地叹了一口气。头脑中突然划过一丝模模糊糊的画面……那时候他端坐金马玉堂,如花美眷捧着青花小盏鱼贯而入,在他面前恭敬而卑微的跪下,只为了太子爷赏脸,尝一尝她们亲手采摘泡成的清香花茶。而如今他却像一个肮脏将死之人一样,为了这一滴滴混合着青苔与泥灰的浑水而欣喜若狂。
原来这就是皇家富贵。原来这就是天子恩宠。
朝云暮雨,喜怒无常。
还要甚么功名利禄,甚么仕途抱负?昔日所读的圣贤书不过是个可笑的幌子,原来正义与权力从来都掌握在强者手中,自己的愤懑不甘委屈心酸在强权面前一文不值!他们才是主导朝廷的人,只有他们的话会被当做圣旨一样供奉起来,而自己这个所谓的太子……在李氏家族荫蔽下尚且可以苟活偷生,如今自己已经失去了价值,不知道能不能活过今晚?
冰水继续一滴滴流进口里,宇文恪僵硬的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很久,一动不动。
就在方才,他想起了自己的结发妻子。那个温婉美好的女子,临死前那一刻惶急绝望的眼神,以及十指痉挛的姿势,都在无声昭告着皇权覆灭下一个孤苦女子的无奈与不甘。昔日种种美好瞬间化作了碎片,宇文恪脑海中清清楚楚记着爱妻临死之前凄惶无助地痛哭:“夫君!夫君!他们抢走了政儿!他们抢走了政儿!他们要杀咱们的孩子!”她挣扎在持枪侍卫中踉跄奔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求求你们,饶过我的孩子,饶过孩子!我给你们磕头,求你们放过我的孩子……”高贵娴静的太子妃,在娘家没有迈出闺阁一步,在东宫门前给一群抄家的侍卫跪下连连磕头,痛哭失声。旁边站着戴枷的宇文恪,亲眼看着结发妻子最后惨死在众侍卫亮银枪下,尸体破碎。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夫妻远离几年几十年,而是天人永别阴阳相隔。
再也见不到了……再也见不到了……
宇文恪就这么想着,嘴里喃喃念着她的名字,泪流满面。
“殿下……”
有细微声响从隔壁传来。沉思中的宇文恪霍然回头,正对上隔壁牢房一双清亮的眼眸。
“殿下,您的伤口还疼吗?”
那个一身麻布衣服的女子跪坐在地,双手平放于腹前,双眼略带羞怯瞧向宇文恪,连说话的声音都犹如蚊喃:“您……您若是不嫌弃,奴婢这里还有两粒偷偷藏下的伤药……”边说着怯怯展开手掌,两粒黄豆大小的药丸安静躺在手心。那女子轻声道:“同病相怜,看到殿下受伤,奴婢心里也不好过呐……”
宇文恪凝视她半晌,缓缓开口,喉咙如火烧般疼痛:“你……也是……我……府中人?”
“是。”那少女怯怯低下头,“奴婢唤作辉夜姬,先前是杂役房里的女仆……太子殿下没有见过奴婢也是应该的。”
宇文恪沉默了,半晌不说话。辉夜姬下意识抿了抿嘴,片刻,才轻声道:“这两粒药是楚王殿下吩咐带来的……”
“楚王?”
宇文恪全身一震,立刻扑到辉夜姬前,刚要开口,沉睡中的的士卒被仓啷啷锁链声惊醒,打了个喷嚏,不耐烦的咕哝几句:“甚么东西?……”
宇文恪唯恐狱卒过来探看,登时不敢动弹。直到过了良久,那狱卒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他才听到对面辉夜姬轻声道:“殿下,楚王吩咐奴婢带来一句话……无论如何,他仍然是当年与您同跪祖庙的弟弟……若是您信得过他,便按照他的指示来做,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将您救出去。”
辉夜姬再次摊开手掌:“一粒止痛,另一粒能使您看起来全身溃烂发烧,伤情岌岌可危的模样……这是为将来几日省下皮肉之苦。”
两粒药丸静静的躺在她的手心里,宇文恪却犹豫了起来。心思百转千回之间,心头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了年幼的宇文凌望着他笑的模样。那时候他还不过是个六七岁大的孩子,却故作老成的跪在祖庙前喃喃自语,直到一抬头瞧见宇文恪就在他身边,一双好看的眉眼玩了起来,开口必然惊人:“太子哥哥……难得你来瞧我这被罚的人。不过我此刻饿得慌……你有没有甚么吃的哇?”
宇文恪从来不敢违背父皇旨意,那一天却鬼使神差的揣了块点心偷偷递给宇文凌。后者大喜过望,不料尚未待将那块点心吞下肚,就被管教太监捉了个正着……结果自然是太子殿下陪同罚跪。兄弟俩跪了整整六个时辰,饿得头昏眼花,最后还是李皇后心疼求情,才使得两人扑到御膳房里狼吞虎咽了一顿。
自那以后,宇文凌便时常亲近宇文恪,若有了甚么好玩的物事儿,必然要手舞足蹈将宇文恪请过去一同观赏。自小建立起来的兄弟情义自然非同寻常,可是……可是……
宇文凌毕竟才是李皇后的亲生子。
宇文恪望着那两粒药,沉吟了很久很久。久到辉夜姬以为他必然要拒绝的时候,他却伸手,取过药来一仰头吞下。再低头瞧向辉夜姬的时候,眼神清亮,眼底却有一丝黯然。
“自小到大,只有楚凌君真心待我。”
“我信他。”
二月初二。天阴有雪。
容琳璃郡主将自己锁在房里整整一天,傍晚之时终于像幽魂一般飘出房间,眼眶红红似乎刚刚哭过。
不日就是她的寿辰。前几日听闻楚王凌从南越求亲不得,已经返回了国都,她欣喜万分,一早将自己打扮齐整乘车出门,派人送上名帖意图拜访。却不料接连碰了软钉子,楚王闭门谢客,谁都不见。她心死不死,又辗转派人前往送信,邀请楚王凌前来参加她的十九岁寿辰庆典,此番却被宇文凌一口回绝,回话只有一句:“郡主婚期将近,不方便见外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