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文人,例如燕卜荪,热爱现实的中国,哪怕中国正颓败残破,但是写中国的作品不多。
有的文人访问中国,例如美国黑人诗人兰斯顿·休斯(Langston Hughes),例如英国诗人埃德蒙·布伦顿(Edmund Blunden),一个字没有留下。中国不对他们胃口,没灵感。
有的文人,例如庞德,例如韦利,不断地咏歌心中的中国,他们并不想访问现实中国,以免破坏了他们的中国想象。
有的文人走马观花访问了中国,不一定理解,却留下了文学史必提的重要作品,例如毛姆,例如奥登。
这四类人,都值得一写。但是最值得写的,是第三第四种人。毕竟,文学史是作品,尤其是优秀作品,聚合成的。
奥登来到中国,是1938年初。在上世纪30年代,奥登用他诗歌的锋芒,给英语文学带来新的英雄气概。1932年他的诗集《雄辩者》被欢呼为“《荒原》之后最有价值的英国诗”。
同年,团聚在仅25岁的奥登周围的一群诗人,形成左翼诗人团体,后来文学史称作为“奥登诗派”。
1937年,奥登出版诗集《看吧,陌生人!》,达到他在英国名声的顶峰。国王乔治六世授予奥登诗歌金勋章,当时英国桂冠诗人梅斯菲尔正落入官司丑闻,显然英国政府希望奥登在这个多事之秋,成为民族文化的代言人。
奥登本人,却处于寻找新方向的痛苦转折。阶级立场时代已经结束,战争正在来临,帝国利益民族主义,与诗人的良心淆乱不清。1937年奥登奔赴西班牙,想做一个战地救护车司机。西方好几个青年诗人死于战地,奥登似乎想加入他们的行列。但是西班牙共和政府却一定要奥登为他们写鼓动诗,几个星期后,奥登腻烦地离开了西班牙。
1937年末,蓝登书屋与菲伯出版社联合邀请奥登与伊舍伍德,写一本诗,照片,散文合璧的“旅行记”,地点任选。伊舍伍德是奥登的同性恋男友,以《再见,柏林》闻名的小说家。两人立即决定远赴抗战中的中国。1939年,欧洲大战爆发之前,这本《战地行》出版,成为英国文学史上的名著。
他们二人1938年1月起起碇东行。2月他们到达香港,从香港坐船潜入日军封锁的东江口,从广州北上武汉,在这个临时首都,他们采访了许多人。西方人中,被写得最生动的是斯沫德莱,他们觉得这个美国女子有点幼稚,但不失可爱。宋美龄的魅力给他们留下的印象也不错,会见快结束时,******正好进来,奥登觉得他“像个乡下医生”。博古“对什么都哈哈笑,胜利也笑,失败也笑”。在武大见到陈源和凌淑华,在八路军办事处见到******,在大群保镖拥簇中见到杜月笙,教育部为他们举行了武汉知识界欢迎酒会。
在武汉他们有幸遇到日军为天皇贺寿举行的大空袭,中国空军第一次大规模迎战。他们发现最佳观战方式,是戴墨镜躺在大空地上。一架日本轰炸机“像划着的火柴一样烧起来”,他们与街上的人力车夫一齐欢呼。警报刚结束,他们就搭小舢板渡过汹涌的长江,到日军的主要目标汉阳兵工厂。那天,日军损失30多架飞机,是抗日空战的第一次大胜利,但是中国平民在轰炸中死亡400多人。
他们急于北上郑州,采访黄河前线。到河南却听说战事在鲁南激烈起来,就匆匆赶到徐州,见到李宗仁。第二天他们雇了人力车向北,到达江苏省津浦线上的利国驿,稍北,铁路与运河相交处的韩庄,一半已落入日军手中,正在巷战。他们坚持要真正进入战壕,指挥官张轸趁前线稍微平静,让他们前行,却遇到炮击。
中国军官指着地平线说:“我们将撤退到该线。”
奥登情不自禁激烈地干预:“你们绝对不能退却!”
中国人只是莞尔而笑。
奥登他们只是后来才知道这是整个台儿庄大战的一部分。原先与他们在西班牙见到过的荷兰导演伊文思一行,这次深入更远,拍了一部好电影。
奥伊二人到西安,回武汉,然后东行南昌,到达金华,采访了敌后,然后从温州搭一艘假冒意大利的挪威船,北上到达上海租界孤岛。在那里,邵洵美为他们翻译了游击队的战歌,在中国长期从事工业合作社运动的新西兰人路易·艾黎与他们长谈。伊舍伍德的记述,结束于艾黎一句意味深长却是相当模棱的话,“我们将从新开始,从1927年。”
奥登与伊舍伍德的战地之行,对抗战中的中国各界,鼓舞甚多,虽然奥登最不喜欢的是“作宣传工作”,这二位使者同情所在,却并无掩饰。作为战争记者,尽职而且勇敢。
但是他们留下的最长久影响,看来是在中国诗人之中。奥登过后,余风长存。在大部分松散自由的抗战诗歌中,出现了一些形式略为严谨,内容比较深沉的作品,例如卞之琳的《慰劳信集》(伊舍伍德在后来的回忆中,几次提到卞之琳)。王佐良在80年代回忆说,“好几个中国青年诗人,呼吸着同样的诗歌革新空气,对奥登的作品十分倾心。”
奥登是一个从不肯为某种政治目的而放弃自己诗路的诗人。《战地行》中的大部分诗,复杂晦涩如故。很少激动,从不感伤,没有明显的对中国人民抗战事业的赞美。可以说,他在战争中更看到人类的悲剧“暴力就像传染病一样成功”。抒情也只见于个别词句,例如十四行诗集的结句:“我们必须生活在自由中,山民就是住在山里。”
十四行诗组第十八首,直接写徐州战事,却是哀悼一个士兵之死,“被他的将军和虱子抛弃”。在武汉宴会上,田汉即席赋五绝一首,奥登只好站起来读这首诗。第二天《大公报》刊登的译文,却把这行改成“富人和穷人联合起来一同战斗”,成了战时文艺界的一桩笑闻。1978年我考研究生,复试时卞之琳先生堂考翻译此诗,可见那一代诗人对奥登的欣赏。实际上,奥登的某些作品,点出了战争时期如何写诗的一条新路子。
中国之行,前后四个月,加上船程,共半年多。此行成为奥登一生的转折点。不仅是因为他写出了一些最佳作,访问中国之后,两个结果很明显。一是奥登从此对英国人的帝国情结更加不能忍受。回英后不久,他就移居美国,彻底离开他享盛名的祖国。燕卜荪1939年途经纽约见到他,奥登对他说他移居到陌生人中,是因为“不愿意做丘吉尔的桂冠诗人”。很多人指责奥登在大战前夕“抛弃祖国”,奥登却在这场战争中,看到他不愿服务的帝国利益。
另一个更重要的发展,是他的宗教信仰进一步加强。从《战地行》的记载,可以看到,他对在华传教士很注意,看到他们在最困难条件下,在日军占领施暴时,从容应付,按信仰行事,至为感动。这使他对先前之作,颇为不安。参与西班牙和中国的战事,他明白在战争中,人很容易激动。避居纽约,他至少脱离了30年代作为左翼诗人形成的是非圈子。
奥登在美国,依然是诗坛领袖,但是他诗风由绚烂走向隽淡,从焦灼走向平静。《战地行》最后的诗句,背景是在上海,远远听见游击战的轰鸣,他却似乎在对冥冥中的上帝诉说:“哦,请教会我如何成长,走出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