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清喘着气说:“让他们把车先开过去!”闵主任也走过来,叫那些看热闹的都散了回家。然后对自清摇头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差的差火,缺的缺德。我已经通知了派出所,这种东西不教训一下,走路都会踢了脚趾丫!”自清点头道:“也只有这种方式了!走,我们偏要上门,看他能窜多高的火焰!”
那麻木回到家里,几人在他旁边吹捧着,他言行间愈发放纵,正云里雾里劲头十足。这时看见自清和闵主任进来,怔了一下,嚷道:“你们还真的上门来了?”
闵主任铁青着脸说:“你这样一闹腾,他们已反映到公司上面,耽误了整个开发的事情,恐怕没有你好果子吃!”麻木却半眯着眼睛道:“打狗不赢就咬鸡是不?再大的干部我也是见过了的,你们这些秃妮子戴花的家伙进错了门哩!”
自清嘿嘿一笑,说:“麻木,我说了要找你谈谈,这个门就必须是要进的!你在那里耍嘴皮子,摆脸谱,我们都可以不去计较。只是阻碍施工的事情影响恶劣,如果根治不了,以后还不知要捅出多大的篓子!”麻木老婆从里屋出来,对自清俩一叠声地说对不起的话,说她男人喝坏了脑袋。那麻木眼睛一瞪,顺手在桌子上操起一只瓶子,一把就高高扬起,吓得女人一溜烟地跑出门消失了踪影。麻木将那脸仰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说:“那就铐了我去,正巧我下餐没有着落呢!”旁边一个小青年涎脸说道:“麻木叔,听说那里有饭有菜,记得去时多带一些酒!”那一伙的几个都放肆地笑了起来。
自清正待发话,这时听得脚步响动,进来了三四个人。原来是派出所接到电话后恰巧辜书记也在旁边,就一起驱车来到。当两个身穿警服的身体笔直站在他们面前时,那麻木还待张狂说:“怎么,我犯了什么法了?”声调却像浸了水的木鱼,再也响亮不起来。
辜书记说:“麻木叔,以前你言语放荡,动脚就与人使些摩擦,只是想着也并没有实质性的破坏。今儿这件事情惊动了上面,我却再是无法保得了你!”一个警察冲麻木说道:“你是自己体面的出去呢,还是希望热热闹闹跟我们一起上车?”
麻木嘴巴动了几下,没有出声,旁边的几个人哪里还神气得起来,早如同蔫茄子一般一个个溜走了。麻木的女人又折了回来,进门就哭嚷开了:“领导们啊你们使不得的啊这往后日子怎么过啊不能拆了家子啊……”说着那双腿竟然颤颤的一路软了下来,转眼间就看要跪到地上了。
自清大喝一声道:“你做什么?亏你活了几十岁!”女人一愣,身子半挺着,竟将这个姿势保持住了。自清满心是气,说道:“他是喝坏了脑子,可是你这头脑也该洗一洗了!你嫁到这个家里还把自己当了个人没有?是谁要拆这个家子?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看不起,别人将你当作人?”女人满脸惭愧,直起身子立到一旁去了。自清又对她男人说:“麻木,村里人说你由酒鬼喝成了酒仙,看来你还要进一步修练修炼。那里头你也听说过的,你就好好的去感受感受一下吧。”
麻木体内的酒精似乎已经耗尽,他随手去摸桌子上的酒瓶,双手将盖子拧松后,突然浑身颤抖了一下,就将那瓶子推开了。一个警察上前将他肩膀一拍说:“走吧,有话到派出所里说去!”麻木双手扳住桌子,身子和桌子已经合而为一,只是一连声嚷道:“你们随便抓人,我去告你们!你们随便抓人?怎么能随便抓人呢!”
警察冷冷说道:“你涉嫌敲诈,妨碍公务,扰乱社会治安,不管哪条,都足以构成拘留!”说完手在腰间一抄,一副明晃晃的手铐就在那麻木眼前晃动。麻木猛然间如同瘫痪,身子抖抖地向下滑动,那嘴巴张得老大,扑哧噗嗤粗气直喘,一时间鼻涕也喷了出来挂在脸上,带着一副嚎哭的声调说:“不能抓人哪!我错了,我承认错了还不行吗?”
辜书记哼了一声说:“现在你才知道错了?一个湾子里的,不是我说你,平时游手好闲,拎个酒瓶癫癫傻傻以疯装邪,哪怕是三岁小孩鼓动一下,你就抢着出头愣充大炮,却没有想到,总有一天自己会成为炮灰!”
自清也说:“你以为自己很算得上一个男人是不是?将婆娘踩在脚底下不得动弹,儿子小小年纪就外出打工,过年也害怕回家。你把眼睛睁开看看,天底下哪里有像你这样的男人!”
那麻木垂着头猛地一阵咳嗽,两行鼻涕随即喷出。只见他手掌在嘴鼻间一抹,半边脸上就亮晶晶的如镜子般闪闪发光。警察皱着眉头朝凳腿上踢了一脚,说道:“过去做笔录吧!你到底折腾完了没有?”麻木牢牢焊在了桌子上,嘴巴里仍是硬梆梆地说:“我有罪,你们就在这里枪毙了我吧!”
自清又好气又好笑,喝道:“麻木,依我这心里的气儿,你再是怎样的顽固,都免不了接受一下法制教育!不过现在你有了一定认识,说明态度还有所变化。但是不管怎么样,程序是少不掉的。如果你确实认识了事情的严肃性,那么就配合好我们警察同志在这里做个笔录,并书面保证今后再不闹事,我们也扛些担子,还是可以保住你一次的!”
麻木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着自清,许久才说:“我,我也不知道这就是犯法呢!那,我就做保证吧,我保证……”
事情办完出来,闵主任有感而发,叹道:“有些人哪,还真是服硬不服软呢!”辜书记摇头说:“你看他现在老实,只怕狗改不了****!”自清笑道:“他脸上的凶气消失了,这或许比关他个三五天还凑效呢!再说也写了保证书,再闹的话,新旧老账一起算,这个他自个儿应该心里有数!”
三人转到村头,走着走着,辜书记指着一所学校说:“看,这就是当年义务教育达标的结果!一窝蜂的村村办校,大张旗鼓的迎检达标,害得我们不远千里,叫花子一样四处筹措款子。结果检查是应付过去了,漏洞现在也出来了。计划生育抓得紧,如今哪里还有多少娃儿出生?几百人口的村子,又能出得了多少学生?头几年还能支撑着,每个班级兜揽着一二十个学生,后来实在不行了,又进行合并。我多时就想着把这荒废的学校处理出去招商引资,但又拿不到房产证,只能眼看着白白地荒废!”
自清也无话可说,说:“进去看看吧。”三人进了大门,但见校园里宽宽敞敞的空无一人,近门口处两个花坛,几枝美人蕉正开得艳丽。院子里野草长得旺盛,如同聊斋里描写的荒郊废院一样。一只钢管制成的旗杆高耸入云,孤零零地竖立在教学楼跟前。楼房并不十分破旧,但门窗损坏了一些。走近观看教室,倒也打扫得干净。角落里堆放着几张破损的桌椅,显得空荡荡的。
闵主任看了说:“看样子只能搞些养殖了!”自清补充说道:“建成工厂也不错,还能增加一些税源。以后可以向这方面留心,至于手续问题日后也应该灵活办理的。”说话间,一个老妇从楼房侧面探过身来,但见她形容枯槁,这一副如同干尸的样子将自清吓了一大跳。辜书记介绍说是村里的五保户,顺便照看一下。那老妇要他们进屋喝茶,说话之间露出满口的空荡荡深不可测,自清忙谢过出门去了。
村里开发的相关事情终于顺利进行。闲了两天后,自清去镇里办事,下楼遇到司法所的马所长。马所长先前是自清的顶头上司,也是他的入党介绍人,亲热握手道:“小江啊,你那笔引进开发的事我听说了,很不简单啊!”自清笑笑说:“马所长您别这样说,又不是我一个人能办得了的呢。”马所长点头说:“嗯,我看人还是不会走眼的!对了,那闵家湾血案过后还平静吧?”自清答道:“太惨了,至今村里人谈之变色呢。不过我认为那些人也并不是不可救药,只是法制观念过于缺乏,又受不良风俗的影响,如今要是能受些法制教育,面目一定会得到很大的改观。”马所长沉思道:“你这话很有道理。回头我把所里的事安排一下,改天一起到辜寨一趟。”
自清道谢不已。告辞出来后,在门口看见民政办的左主任和几个人交谈说:“现在一些年轻人越来越不讲究胃口,什么东西都动得了心思,要是真有了职权还了得!”自清不作理会,一路出来走向自己的建设100,但见行李箱上的橡筋绷带里塞进了一条半旧的白毛巾,愣了一愣,又见那左主任正不怀好意地斜视着自己,顿时会过意来,不由得寒毛倒竖,一把扯出来狠狠地摔在地上,拿鞋底使劲碾了一圈,发动车子径直远去了。
讲授地点设在辜寨湾,人到得很多,麻木的女人早早将自己男人拉来了,闵家湾的户数也基本上没漏下多少。妇女小孩闹哄哄地吃瓜子糖果,男人们边抽烟喝茶边聊天。辜书记首先将小孩们都轰出了门外,吩咐老婆抓几把吃的东西打发着。然后他示意安静,说:“这次法制教育下乡普及活动是特地为我们辜寨村安排的,算得破天荒的事情,意义重大!我们平时里说话做事,哪些是法律保护的,哪些是抵触了法律的,大伙儿并不清楚。今儿马所长给我们讲了,心里就会透亮起来,知道哪些不该说不该做,知道自己哪些方面是受到法律保障的,做知法守法的好村民。这也是我们依法治村的前提嘛!”
接下来,马所长从民法到刑法,结合了地方事例,深入浅出地细细讲来。那底下偶尔也有提问,马所长分别讲解了。
忽然,麻木的老婆站了起来,说道:“我男人犯了虐待罪,一灌了马尿就把我和娃们往死里打呢!”众人都哄堂大笑,那麻木脑袋都垂到了裤裆里面,一只手将酒瓶子摸索着往屁股后面塞。马所长厉声批评了他,说如果他老婆告他,经调查取证属实后,马上就可以铐了他去。
自清心里一动,说:“麻木,听说原来你在生产队里有一手烧酒的好手艺,当时县长下乡都点着名字要你亲手酿造的粮食酒,现在为什么不开个酒坊?多一条生财之路,家里也过得像个样子一些呢。”麻木满脸如猪肝般的胀得紫红说:“想过那事哩,这个样子空着闲着也憋得人发慌。就是没有本钱,又怕工商税务的纠缠不清。”自清说:“如今上面有支农政策,你先写了贷款申请,工商税务的我们再去沟通沟通。只是你那酒再喝下去,只怕会烧坏了脑子,空留得一副木板身子也没用了!”那麻木羞愧难当,一叠声的说好。
随后马所长又讲解了税法,具体结合农业税。将近十二点,会场才散了。
(4)
转眼就到了征收农业税期间,这也是基层工作中最繁忙的一段日子。自清下到村里时,见到财政所的小祈,提个包儿跟着一行人开税票。自清不由得想起夏洁,以为她也和往年一样,因为受了男同事的关照而很少下来。直到这天小祈悄悄对自清说:“你还不知道吧?夏洁和他男人吵嘴,她男人动了手脚后扬长而去。夏洁关着门在房里伤心,冷不防小孩一个人在阳台上攀爬,从楼上摔下来,当场就没气儿了!”
自清哦了一声,心里如上了坠子般地揪着,呼吸之间都没了大气儿。再到农户家里做工作,只觉得胸口绷着没法舒展,话也懒得说了,任凭其他几个有一句没一句的。又觉得身上发燥,感觉许多细胞炸裂般地绽放,刺痒痒地直到骨髓里面。所幸农户大幅降低了负担,许多户看似言语紧张态度反感,但只说了几句气话后就足额上缴了数目。
历年来征税这段时间是全年的重中之重,其他诸如计划生育等工作都是由镇里专干班子负责。一般事先开一个会,很像昔日里生产队的出工铃声一响,村子里马上就现出空荡荡的模样。但是像这一次,在征税中途召集人员召开紧急会议,就显得事情的严峻性了。
在镇干部会议上,鲍书记粗着喉咙讲话,满屋子的人耳膜随着声浪阵阵发痒,众人只担心将其震裂。鲍书记说:“我们的一些干部,搞了几年工作,摆老资格,充老红军!税收工作中蜻蜓点水走马观花,喝酒打牌起来却争先恐后干劲十足!有的看领导来了,马上又是一副模样,做出任劳任怨的派头!这是什么实质?是将党委政府当成了瞎子,当成了聋子,当成了傻子!城关是一个特殊的地方,人员众多,关系复杂。俗话说进不了县城进城关,但是时代不同了,沾亲带故的关系不管用了!税收额大幅减少,征收进度慢得出奇,这是什么缘故?谁敢否认不是思想上的问题?有人说现的农民打不得,骂不得,动不得,这哪里像干部嘴里说出的话?干部的主观能动性又到哪里去了?只怕有的人好日子混过了头,浮出水面的时间到了!下面,请组织潘书记就政府机构改革事宜发表讲话!”
潘书记的声调沉稳了许多,讲述了自上而下一系列的机构改革举措,和贩城面临大幅裁员的严峻情形,以及城关干部数额庞大而指标有限的尴尬局势。甚至讲到了下岗之后的安置问题,末了又结合实际情况说政策也不是绝对的一刀切,总还得具体事情具体对待,否则势必影响工作,安抚大家排除杂念,埋头苦干,等等。
此后下乡干部人数似乎变得多了起来。自清在往返路上经常遇到同事,开口闭口就是完税进度。这天,自清到财政所接小祈,所听到的也是众口一词谈论哪个村子如何突破,数额如何直线上升。只不过自清感觉一些素日里都熟识的人拿余光看他,平淡的言谈之间又仿佛生了些隔阂。自清闷闷不乐地离开,又安慰自己,猜测是自己多心,原本就和这些人平淡如水。摩托车才刚刚加速,就转头和小祈说道:“你们这掌管财政大权的,门前这路面都老掉牙齿了也不整修一番!今后直接到街头会聚吧,免不了要找个地方吃早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