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午,自清、勇利和丁菱驱车直开省城。自清从后面看丁菱,只见她长发挽了一个髻儿,露出脖颈儿里面的细皮嫩肉,间杂些毛茸茸的细发。他心里便思忖着那柳莺莺名字也取得雅致,但网络上也有诸多的“轻舞飞扬”,起初想象中是多么的婀娜多姿,倘若露出真正面目足以吓倒满街的行人,心里只是希望这莺莺不是其中之一。又揣测着她是怎样一个模样,身材皮肤如何如何,见面该是怎样的一个景况,如此兴奋之中又带着一些彷徨。不觉之间进入省城,只见经过之处高楼林立,道路宽广,绿荫成林,车流井然有序,建筑错落别致。几个广场胜似公园,或缀以人文景观,或筑构独特造型。自清想想自己曾在此度过四年校园生活,弹指一挥间,已是天壤之别的变化了。
车过长江,看那滚滚江水,车在桥上如登高而练钢索。一转眼,就到了火车站。时至闲季,车站广场人群三三两两,轻轻松松显得几分悠闲。几对男女相拥而坐,情意绵绵。丁菱也要下车,自清忙制止了。勇利和自清俩进售票厅买了车票,但时间尚早,勇利询问自清是否找个地方消磨一下,自清说:“我出门较少,但看着这都市的景象就觉得清新。丁菱妹子只怕是归心似箭,你还是陪着她要紧呢!”勇利不再执意,又似看透他心思,说:“古人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在我们这里你是江自清,到了外地你只是一名普通游客。出外由外,你也别有过多的考虑,开心就行。返回之前打我电话,再一起回去。”自清应了,又回去和他俩作别。
自清一人游逛了一圈,又和柳莺莺发了短信。莺莺回复说:“你果然来了,我却是又欢喜又害怕呢!唉,也只有是由着你了!”自清觉得那字眼语气勉强,气恼地发短信说:“怎么回事啊?我是鼓足了勇气才决定前来的啊!我那边人生地不熟的,我还害怕被卖掉了呢!要不,我转头得了?”再收到信息,终于让他放了心:“自清,你别误会。我只是一个平凡而贫苦的女子,你千里迢迢来看我,我除了尽地主之谊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自清这才感觉宽慰起来。
喇叭响起,进站口人头攒动,自清随着进去,上了列车,找到座位坐了。又拿出手机告知了莺莺,柳莺莺回复说:“我将屋子里的事情收拾一下,到时直接去火车站接你。”自清转头看窗外一驰而过的风景,一时觉得自己凡肉书生仗剑江湖,又好像是经典电影里的倾城之约;但只要不是武侠情节里的断魂谷和夺命崖,一切又能有多大的紧要呢?
列车上并未满员。一些人坐不住了,站起来活动着身子。自清伏案而看窗外,不知疲倦,不知果真是在欣赏风景,还是在想着心事。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眼光逗留在侧边的一对青年男女身上。这两人还只学生模样,起先依偎着窃窃私语,现在如同鸟儿交颈般相互搂着,眼帘关闭,切断了一切的外来世界。这意境让自清感受复杂,只恨不能返回少年,也能无忧无虑、全心投入的去爱一次。
接近中午十二点,自清终于等到喇叭里传来即将到站的消息。自清告知了莺莺,莺莺说马上到车站迎候。再看窗外,那远方的建筑渐渐逼近,如同一张虚幻的脸庞越来越真实,正绽放着如花的笑容纤手挥展。
出了站台,自清按莺莺所说,到门口一侧去寻找白裙黑包拿着手机的女子。但满眼蝌蚪翻涌般的人头,哪里还看得清楚。情急之中拨打电话,那电话通了许久却无人理睬。自清头皮都炸开了,心里正想咒骂一两句什么时,话筒里却接通了。自清连忙叫喊道:“莺莺吗?我在站台出口右侧呢,怎不见你的人啊?”话筒里却不说话,自清又喊:“莺莺,怎么回事呢?”
自清心里一急,开始胡乱猜测起来:手机被盗,信号故障……接着一种被愚弄的不祥之感袭上心头,觉得在如潮的人群里,自己简直就是一个异类,是孤苦伶仃的一只爬虫。但毕竟还未彻底甘心,将那手机贴在脸上,直抵得耳朵生疼,只是一直没有回音,只好喂喂地喊叫个不停,情急之下,只觉得身上炸出了一身燥汗,全身毛孔如同要爆裂一般。正狼狈间,不防肩上被人拍了一掌,惊得他险些蹦将起来。定神抬头一看,面前一女子如同出水芙蓉,一双眼睛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一手也在耳边举着手机,再看衣着装扮,分明就是从地底下变出来的柳莺莺了!
柳莺莺喊了一声:“自清?”自清心里的感受,好比在冰天雪地里冻僵的手指,一下子放进了热水之中,半天都难以适应过来,一时又惊又喜又嗔又酸,百味俱全,难以表述。那莺莺嘻嘻一笑,说:“怎么就傻了?”自清这才说道:“莺莺啊,见面你就差点让我一口气厥了过去呢!”莺莺笑脸绽放,说:“以为就这么见我啊?依着我的脾气,还要让你饱受考验呢!”说罢便拉着自清的手臂向外面走去。
自清只觉得自己脚步飘然,再侧目细看,但见这女子长发披肩,阳光照射下,那白白嫩嫩的肌肤宛如刚出锅的豆腐脑儿。她额下立着一弯细眉,睫毛细长黑亮,忽闪忽闪在一潭明眸中,仿似是一排翠竹,在守护落入深涧里的一轮明月。再看她鼻如玉坠,唇似桔瓣,施着淡淡的口红,其他全无修饰之处。莺莺察觉到了,偏头笑道:“中原蟑螂,看着我有什么话要说的吗?”自清嘻嘻只笑,说:“果然胜似飞雁!”莺莺也打量着他,说:“这只蟑螂不失雅致,能说擅道,也不冤枉我耽误的许多事情。”自清心里一动,问道:“工作找到没有?”莺莺淡淡一笑说:“现在得宽余,暂且不谈琐事!”
说话间,莺莺只向一辆小车走去,掏出钥匙开门。自清惊讶不已,又不好明问,只得搭讪道:“你开的车?”莺莺指着车门说:“还不上来?”自清上车后忍不住又问:“你自己的车?”莺莺皱眉道:“原来是只母蟑螂呢,婆婆妈妈的!”自清讪笑着不再回话,只是在心里猜测车是借朋友的呢,还是有着另外他不知情的来路。胡思乱想之间又觉得这女人背景不浅,不知道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那莺莺一边开车,一边拿眼看着他吃吃地笑,问道:“饿了没有?”自清这才觉得饥肠辘辘,说道:“你呢?吃过没有?”莺莺说:“失业了没有饭吃,陪着你饿啊。在女士面前,你请我吃什么呢?”自清忽然想起华老栓的经典动作 “按一按衣袋,硬硬的还在”,不觉内心好笑,说:“两个人么,你尽管开怀大吃。”莺莺抿嘴一笑,又说:“你可够大方的,小心我把你吃穷啊。”自清心里咯噔一下,说:“吃穷不怕,就怕吃垮。人垮在这里,家都回不去呢。”但只觉得自己说话不太自然,分明是对于男女之间谈及钱财过于敏感。莺莺笑着突然说了一句:“自清,你很可爱啊!”自清摸不着头脑,呵呵傻笑着说:“也还行吧?”
(2)
莺莺将车停在一个饭厅外。厅里面摆设豪华,虽然错过用餐时间,里面食客仍源源不绝。两人找了一个清静的地方,莺莺点了两个菜,又让自清点。这让自清感到为难,仿佛学习不好的考生面对着高深莫测的选择题。莺莺莞尔一笑,自己又叫服务员加了两个。自清想挽回一些面子,问莺莺喝点什么,莺莺答道:“想喝酒是吧?现在肚子饿了,晚上吧。”便只要了饮料。
结帐时贵得还不算太离谱,自清松了一口气。而后,两人逛了一会儿街,参观了一处古迹,莺莺又说:“你不是说咖啡厅气氛好吗?我原来工作的地方有很多我关系要好的姐妹,正巧今天老板不在,去那里感受一下怎么样?”自清有心前去,但想着莺莺既然已被辞退出来,再去消磨似乎少了一分面子。莺莺看自清踌躇,笑着说:“怕了?那里的女孩个个貌如天仙,不定你就撞了桃花运呢!”自清受这么一激,说:“我怕什么!有菩萨护身,我刀枪不入呢!”莺莺知道自清对她说过的话记得清楚,开心得笑容满面,附到自清耳边说:“自清,你会说话,是女人的马屁精呢!”
咖啡厅名叫“松涛”,里面果然环境优雅,进门一大厅,四周又隔成许多小的包厢。一首萨克斯缓缓舒展着,厅内三三两两的人围了小桌闲聊着,对来人视同虚无。柜台里面几个女孩看见莺莺进来,称呼道:“柳姐来了?”看去态度甚是亲昵。莺莺应了一声说:“麻烦你给我换一个《甜蜜蜜》。”女孩随即换了音乐,咖啡厅里又别是一番风味。
自清和莺莺进了一个包厢,只见两只长长的吊椅之间一条茶几,其上放着插有玫瑰的花瓶。两人相对坐下,那吊椅悠悠晃晃的,让自清感觉很是惬意。落地的玻璃窗外,车流人流首尾相衔,屋内音乐如雾一般地挥洒。一杯咖啡就摆在自清面前,搅上几下,一圈细腻的泡沫便盘旋着游动起来,随着热气,浓浓的香味儿蒸腾而上。那茶匙小巧精致,拿在手中却极有重量。舀一匙喝下,顿时满口苦香,与自清平常所喝的“速溶”大不相同。再看到莺莺指挽兰花,正将旁边的调料一一加入,看着是白糖和奶油一样的东西,想起书上所见的“曼巴”、“爱尔兰”之类的咖啡称谓,始知自己是如何的孤陋寡闻。现在看来,这种消费,与其说是浪漫的产物,倒不如说是贵族化的噱头罢了。
以上种种,又让自清想起,这要是发生在他所驻队的辜寨村,断然少不了 “败家子”的痛斥。但天天和泥巴打交道,也并非不可浪漫一回,刘姥姥还要几上大观园呢。
自清如此想来,又看那玫瑰含苞欲放娇艳欲滴,便随手取下一支递到莺莺面前。莺莺接了,却说:“现在男人送玫瑰如同掏香烟那般顺手。你手头送了,但不知心里送了没有呢?”自清一怔,说:“当然了,先心动,才身动嘛!”莺莺嫣然一笑说:“既然这样,首先领了心意。”说着又随手将玫瑰插回瓶里。自清看对面的长椅上空荡荡地腾出大半个地方,有心转移过去,动了几番心思,还是没能迈开脚步。聊了一段时间,自清间或转头看窗外风景。莺莺只以为是自清久在旅途所致,便和柜台上的女孩们打过招呼出来了。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晚餐时分。自清只觉得肚子犹饱,但莺莺说哪里能误了正餐,她还要履行地主之谊。她将自清带到一座酒楼,乘电梯上到高处,靠近玻璃窗就座。厅里没有开灯,只在食客们面前摆放着蜡烛。莺莺要了一瓶红酒,给自清和自己酌上。自清举杯,两人干了一口。
莺莺喝下几杯后,脸蛋儿就红扑扑地,和那烛光交相辉映着,语言间也没了白日的活泼爽朗。自清看在眼里,不觉生出许多爱怜。几盏酒落肚,渐渐在肠胃里溶化了,自清犯了一阵迷糊,伸出一手抓着莺莺手腕,另一只手执着筷子去喂她。莺莺也不动,启动牙齿咬住了,再滑入嘴里轻轻咀嚼,眼睛盯着自清无声的笑。自清越发胆大,换了位置挨莺莺坐下,将她身子揽进怀里。莺莺拿餐巾擦拭嘴唇,轻声笑道:“你们那边都这个样子吃饭吗?”自清不管,俨然已沉醉。然后又拿起莺莺的酒杯,端详着上面一个浅浅的唇印儿,忍不住对着喝了一口,又喂莺莺,莺莺笑着摇头,也喝了,说:“你却孩子般闹腾呢!”自清嘻嬉笑着又去喂莺莺,莺莺干脆放下筷子坐享其成。
亲昵之间,一瓶红酒已然见底,莺莺也喝了将近一半。自清惊道:“我只以为你不胜酒量,原来是深藏不露啊!”莺莺回答说:“我祖辈都能豪饮,我也曾喝过半斤以上白酒,也只是脸儿发烧罢了。”自清暗自惭愧,说道:“以后有机会一定领教!”莺莺却说:“我怎会与男人在酒杯上比划?但只是得了闲儿陪你喝几杯而已!”自清道谢不迭。
莺莺起身去洗手间时,自清剩了一人,扭头看窗外车流如虹,星罗棋布的灯光随着楼房走向,几乎堆砌上了云霄。而自己,不日前还纠缠于乡下村头,如同陷入沼泽一般地难脱干系。一时不由得眼前浮现出辜、闵二人,以及哑巴、麻木等等,心中涌起万般滋味。乡村和城市,落后和繁华,这足以让冻僵的自清再一次掉进热水之中。
莺莺回来,拿着小包,到服务台刷卡结账。然后,她示意自清过去,由服务员领着上楼进了一个客房。客房可用豪华二字形容,这让自清大为惊讶,愈发对这女人身份怀疑起来。若她真是这城市白领或者商贾巾帼,又断然不会与自己出行之间无所顾忌。莫非……一时报纸杂志上所写的那些港商二奶什么的挥之不去,又感觉浑身乏力,就着沙发上坐了下去。
正巧手机短信嘀嘀作响,自清打开看时,莺莺说道:“是领导在督察岗位吧?”自清勉强笑道:“我又不是让人牵着绳子的猴儿呢!是我二弟不放心,向我问候一下。”莺莺问道:“你二弟?”自清便将他们兄弟仨的手足关系简要讲述了,只是闭口不谈勇利资助自己之事。莺莺惊讶道:“想不到如今也有那桃园结拜的事情,但你们文人气更重了一些。”自清笑着道:“文人却是不敢谈的,怕被贻笑大方呢!只不过是受了一些古书的影响。记得那时我们仨做了一个游戏,在黛玉和宝钗两人之间选取一人,我毫不犹豫地选了黛玉,二弟也不假思索勾了宝钗,三弟却将她们俩都选中了。我们说他犯规,要他重选。他说杀了他也不同意,这两人,他无法做到选取了一个放弃另一个。”
自清说着话,一时兴起,又继续说道:“今后如果有机会到我们小城去,以你的谈吐,绝对会和我们兄弟相见如故。”莺莺说:“再看吧。你今天早些休息,明天我再带你痛快地游玩。”自清看她就要起身,惊诧道:“你往哪里去?”莺莺答:“我回家啊。”自清哪里甘心,一下子跳跃起来拉住她的手说:“不行!”莺莺又笑,说:“怎么?嫌这里不好?”自清道:“是!你回家我也到你屋子里去!”莺莺摇头说:“这怎么可以?我老公在家呢!”自清叫喊道:“你骗我,你骗我呢!”一时他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失落,竟语调呜咽,喉头作哽起来。莺莺拿出手掌在他头上轻轻抚摸,说:“听话,明天再陪你。”
这本是莺莺的安慰之举,但自清一时心头犟起,抄出双手就将她抱离地面,接着两步到了床边,连同自己一起跌倒在床,发狠地说:“我叫你走,叫你走!”拿嘴寻了那唇儿,堵住了不让发声。舌尖一探,那门儿洞开大敞,如刚下了春雨的园子,新鲜而湿润。再行前进,找到了一个要好伙伴。那伙伴起初躲躲闪闪,又终归不能自已,迎着来犯温柔纠缠。
混沌之间,太阳升起,天地转明。只见一片裸露着的雪域冰肌,冰雪下,隐隐可见沟壑暗布,连绵不绝。平原上,两座雪峰傲然挺立。峰顶缀了两丛樱花,花色粉红弥漫,娇嫩欲滴。
自清有些发呆,又觉得指掌粗糙,便啜起唇尖,小心翼翼地拂试,只恐碰落了一些花蕊。那丛樱花受了滋润,渐渐挺拔,膨胀着似乎将要盛放了。
温度在上升,冰川在融化。那山川之下,纵深之地,温热之口,是圣洁殿堂,也是邪恶炼狱——譬如此时的自清就深陷了下去,如同一颗岩石,从天而降,进入地心。
升降,起伏,颤栗,摇晃……危机四伏中,伴随着山体滑坡,峰谷收缩,地心崩溃,海啸滚滚,一切遭到了彻底的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