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四十、身材高大、留着灰色卷发的斯奎德·亚萨探长此时看上去一无威严二无英气,仅是一个抓住酒瓶不肯放手的烂酒鬼而已。他之所以还能歪斜着站在这里而非萎顿在地,是要多亏了同样高大的霍德尔在背后支持了他的绝大部分体重。
虽然口齿与动作都已变得混乱不清,但是斯奎德的眼神依旧锐利冰冷,他正用这种眼神盯住双目依旧有些红肿的海拉。如果是在更早些时候遇到这样的情况,这个女子也许会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吧,但是在这一天中经历了诸多洗礼的她已经可以毫不示弱的迎上他的目光,同时将自己的种种愤怒、不满、与蔑视反击回去。
这意料之外的反应令斯奎德就是一愣,不过他立刻冷笑着高举酒瓶倾倒进嘴里,然后将满满的一口酒液喷吐出去,猝不及防的海拉被这片酒液喷个正着,不由得愤怒地大叫起来;然后当她感觉到自己的唇舌之间已经被一些乱七八糟的液体沾染时,立刻就低下头『呸呸呸』的啐着,被打湿的金发或是贴紧她的额头,或是沿着脸颊一绺绺的垂下去,间或还有一两滴水从发梢掉落地面。
即使外相已经相当凄惨,但是她从金发缝隙透出的坚定眼神并未有丝毫退让,仍旧紧紧盯住那个正在狂笑的中年男子,只是对方仍旧丝毫不为所动的狂吠着:“啊哈哈哈,果然不愧是小杂种养的小婊子!只要喷上一口圣水,立刻就现出原形了噢呵哈哈哈——”
听着这一般有尊严的人都会为之皱眉的谩骂,海拉的忍耐也已到了一个临界的程度,她强压着怒火冷冷地说:“斯奎德·亚萨探长,注意你的言辞!这里不欢迎你,请你立刻离开!”
“离开!?哈!”中年男人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的高喊着:“小娼妇,你在做梦吧?这里——”他伸出颤抖不止的手,指向海拉背后那栋二层的房屋:“这里是我的家……嗝!我的房子!我的!里面住的是我的老婆!你们……嗝!你们这些寄生虫……狗杂种……还不给我快滚到……嗝!你们该在的下水道里!不然我……有权逮捕……嗝!”
看来这个酒鬼已经去到完全无法沟通的境界了,于是愠怒的海拉直接将之无视,盯上了在身后扶住他的那个年轻男子——或者从年龄上来说,称其为大男孩更加适合。他的相貌与维理有诸多近似之处,如果其中将一个人的头发染成另一个的颜色,那么二者的外观差距似乎就只剩下身高与体态了。
不过相比这些,海拉瞬间注意到的还是他的双眼。
她发誓她从未见过眼神如此空无的人类!黑曜石般的瞳孔中不含一丝杂质,甚至纯净到了眼球自身都仿佛并不存在的程度!如果说一个人的双眼是他心灵的窗户,那这双眼睛就是一对空间门,门后通向一个一无所有的世界……
(死者的眼睛!)这是她心中瞬间飘过的最贴切的形容词。拥有这样眼神的人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了吧……心中这样念着的海拉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于是她拢了拢头发,小心地向他打了个招呼:“你好。”
“你好,海拉·柏宁女士。我是人造人,试作机型AS-MDA-PM,代号『霍多尔』,现职阶为警探,很高兴见到你。”
“呃……”一句简单的问候就能够得到这么多的信息反馈,怎么看都是赚到了,由于它们证实了自己心中的猜想,海拉的情绪也开始逐渐升温:“你好霍多尔,我也很高兴,不过你刚才确实说了……『人造人』?!”
“是的,柏宁女士,我是一名人造人,全称为『可自主学习进化的完全记忆型人造人』,它的缩写就是我的研发机型的来由。”
“噢这真是太神奇了!今天的许多报纸上虽然登载了这个消息,我却没想到居然会是真的!说实话我对你的『常时存储单元』与『长期存储单元』间的数据交换机制很感兴趣!虽然没有取得相关的学位,但我其实也是一个『大脑生理学』的专家……呃这么说会不会显得有点自夸……不过你的发明者密弥尔·韦斯顿博士确实是个当之无愧的天才!”
“谢谢你的夸奖,柏宁女士,我想博士听到这番称赞肯定会很高兴的,不过你所询问的这些数据与机理都是商业机密,我并未获得足以向你透露的授权。”
“是的,我懂!噢真是如同教科书一般标准、中规中矩的回答方式,真是让人忍不住——”海拉双眼放光地小声嘟囔着:“忍不住想要捉弄一下他。”
随后她便提高了嗓音,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喊道:“嗨霍多尔!如果我现在就进去,然后从二楼向你们泼一桶满满的水,你会怎么做?”
被称为霍多尔的人造人略略显出吃惊的样子,也许他的程序还无法理解为何人类的情绪会变化的如此之快,不过他回答的速度也并不慢:“抱歉女士,基于你这种行为有可能伤害到我的搭档兼保护对象,我会尽全力阻止你。”
这个恪尽职守的回答理应受到称赞,但是海拉却露出了某种奇妙的表情,似乎是很满意,却又怀着某些更高期待的感觉。霍多尔困惑的挠挠头,这个表情并不陌生,被自己称为叔叔的海尼·甘先生就经常将这样的表情驻留在脸部,尤其是……
“亲爱的!你都变成这样了,怎么还有心情讲冷笑话!”出现大门那里的矮小男子冷冷地注视着他视野所及的所有人:“赶快进去洗个澡换件衣服,这里由我来应付!”
对这个声音熟悉无比的海拉立刻回头向着维理嫣然一笑,由于亲眼见到了原本只在人类幻想中出现的人造人,由斯奎德引发的那些愤怒与不快此时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她甚至还有闲情在向霍多尔礼貌的告别之后,又向他吐舌做了个鬼脸!只是转身走了几步后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又立刻『呸呸呸』的用力啐了一阵。
不过当她经过维理的身边时,还是收起玩笑的心态,用满含深意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而对方则立刻反馈回来一个『放心』的示意。得到了维理的保证之后,海拉便迅速的消失在大门里。
而另一边,自从维理现身以来,斯奎德就立刻甩开了霍多尔的搀扶,他用左手扶住门边的柱子,勉力支撑起自己摇摇摆摆的身体——原本霍多尔还想继续伸手搀扶他,却被他一句『站在那里』的命令止住了身形。
是想要维护那少到可怜的尊严么?还是单纯的不想被自己小看?这些想法在维理心头都仅仅是一闪而过,他随即便义正辞严的喝道:“斯奎德·亚萨探长,看在我曾经叫过你一声父亲的份上,这些年来你对我母亲犯下的种种罪行勉强可以一笔勾销,不过以后你再胆敢半夜来骚扰她们——我发誓我一定会让你受到应得的教训!顺便,还要算上这些年积攒的利息!”
而当他讲完之后,那个已无廉耻的为人父者则是放肆的大喊着:“小杂种!刚才我就对那个小荡妇……嗝!说过这番话!现在——霍多尔!”
“我在这里,探长!”身后站立不动的人造人应声答话。
“把刚才我……嗝!我说过的话好好重复一遍……嗝!马上!”
“是的探长。”接受了命令的人造人立刻用与斯奎德完全相同的语气声调开口了:“这是我的家……”
由于在脑中依旧盘旋不去的微微眩晕,本就没期待这件事能够快速解决的维理也索性背靠住大门,摆出一个舒服的姿势,静静地看着对方的表演。而此时人造人的『复读』进度也已经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下水道里!不然我……有权逮捕……嗝!”
“啊哈哈哈就是这样!多方便……嗝!人造人真是方便啊哈哈哈……嗝!只要你下了命令它就会给你傻傻的办好!不光能录音……还有录像功能!我实在是爱死……嗝!爱死这东西了哦呵哈哈哈!”
不理会悠闲地表情一扫而空、取代以满面渐渐泛起铁青的维理,曾经的『警界之星』毫无风度可言地狂笑着,一边用右手的酒瓶大力敲打着霍多尔的肩膀。
“这是我的荣幸。”此时的霍多尔则是一副毫无灵性的样子,仅能做出这种如海拉所言『中规中矩』的回答。于是斯奎德的笑声与敲打的力度都越来越高,仿佛是要用这些将眼前的人造物击碎一般。
突然他的身边有一只手无声无息地伸过来,就是这只强而有力的手攥住了斯奎德的手臂,令他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松脱一点!耳边传来了维理淡淡的威胁:“老鬼!你再这样撒酒疯,我就请邻居们去报警。我想他们会很乐意地看到,一个经常在半夜三更打扰他们休息的家伙受到法律制裁的。”
斯奎德又猛力挣扎了两下,发现维理的手根本毫无被撼动的迹象时,立刻恶狠狠的向霍多尔发出了指令:“霍多尔!给我把这小子痛打一顿……嗝!然后把屋里的人统统赶出去!”
“对不起探长,根据『第一条原则』——人造人不得伤害人类,我判断你的命令将会与该原则出现冲突,所以我不能完全地执行它们……”霍多尔依旧面无表情的淡淡答着话。
“那我塔玛还要你这块披着人皮的废铁有什么用!”目露凶光的斯奎德毫无征兆地抬起膝盖,猛力撞向了维理的小腹!就在维理不得不为此抽手护身,同时纵跃后退的时候,终于获得了自由的酒瓶立刻带着呼呼风声,在人造人的额头呯然炸响!
伴随着四下飞溅的碎片与炸裂时迸溅的酒液,一声已经难以抑制的怒吼降临在这里:“老鬼!欺负一个连还手都不会的人造人很有趣么?!”
后退了几步重新站稳的维理此时把牙齿咬得咯咯响,手臂与额头上也迸现出条条青筋,似乎是已经愤怒到了一定程度:“一个曾经被称为『警界之星』的警察,做出这种如同用石块打碎街灯一样的无聊表演!你的荣誉感呢?!你的羞耻心到哪里去了!!”
见到维理居然会为了这件事申斥自己,就连斯奎德都是一怔——毕竟他还不知道,自己这个曾经是恶棍的小儿子这一整天里都表现得有情有义;只是很快他就露出混合了轻蔑与憎恶的邪笑,将敲碎酒瓶时手中残留的尖锐部分对准了维理。曾经颤抖的手已经恢复了稳定,语音中也再无丝毫的混浊,仿佛体内的酒精都已被潜藏在邪笑下的愠怒蒸发了一般。
“小杂种,你会居然扮演起一个好市民来劝诫我!?噢别塔玛演戏了!如果不是你这狗畜生用枪打伤了他的『人格中枢』,我又怎么会带着这么个『电灯柱子』出来游街!原来的他即使是一根小指头都比你要聪明、正直一百倍!”
一边说着他一边丢掉碎酒瓶,用手指着刚才用酒瓶狠狠敲下去的地方,虽然连个白印也没有留下,斯奎德却似乎能够在那里看到一个伤疤!他就指着这虚幻的景象向着维理喊道:“就是这里,小杂种!看看这道伤疤!这塔玛就是前天凌晨你用枪射我,结果他飞身替我挡下时,留下的伤疤!”
维理的目光追随着他的手指凝视了一会,随后向霍多尔缓缓地低下了头:“对不起。”丝毫不理会嘴巴已经无限张大、仿佛下颌马上会脱臼一般的斯奎德,他自顾自的说了下去——语气语义中都饱含着深深的歉意。
“我、我并不是故意要射伤你的,那时探长他要杀死我,所以我就拔枪自卫了。但是我没有想到你会那样做……
不过仔细想想就可以理解……你,肯定相当的敬爱他吧?不是当作搭档,或者什么名义上的主人之类的,而是把他当作父亲那样敬爱着吧?我明白,现在的我能够明白!
正是凭借这种敬爱,你连创造者为你布下的桎梏都毫不犹豫的突破了,对吧?这真是一个奇迹!被这个奇迹所拯救了的人,应是何等的幸运与幸福啊!”
“探长……敬爱……奇迹……幸福……”仿佛正在从记忆中翻找着这几个简单词汇的含义,突然霍多尔全身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将他的目光投向了斯奎德,这双本已空洞干涸的眼眸中,居然有星星点点的智慧火花重新燃起!
这番景象已经逼近了斯奎德理智的底线,他开始不住的摆头,时而看看霍多尔,时而又看看维理!最终他发现,原本维理那副总是要『择人而噬』的凶戾表情彻底消散了,取而代之的一片温和与关爱,就好像……
就好像某个已经不幸夭折在自己枪口下的老成少年!!
于是这个发现就成为了压垮他理性的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