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记忆会选择性地尘封一些无足轻重的东西,那些发生在昨天的、前天的、甚至更为久远的事情。以至于,当我们回首往昔时,会发现很多记忆中的画面都变得模糊起来,只留下一些让人带着情绪的定格。那些不清晰的画面与难忘的定格以时间为载体,构成了名为岁月的长河。
吴不语今年二十二岁,二十二岁的年轻人谈岁月显得暮气沉沉,为赋新词强说愁,然而记忆中的画面该由哪里开始,他也是记不大清了。那么,我们或许可以从那些定格中开始追溯。
小道士、道士、老道士以及山顶的破道观。这些是吴不语脑海中记忆最为深刻的东西,老道士是这间道观的主人,名叫徐向前,中年道士是他的师傅,小道士是他自己。按理说他是应该称呼老道士为太师公的,不过他们连一件道袍都没有,也就免了这绕口的称谓,只是他还是要叫中年道士为师父,对于老道士,则称其为大师父。就这样,三个人以如此奇怪的方式组成了道观的三代,且每一代都是单传。
吴不语从小便生活在这道观上,更小的时候,他也曾疑惑于自己的父母在哪,后来稍稍长大一些,见的东西多了再加上从师傅的口中所知,也就不再问了。
他所见到的,并不是常人能够见到的东西,那是死去之人的灵魂。
三人之中他和师父都具有这样的能力,凡胎肉眼能够通神,说起来是天赋异禀让人称奇,可生活并非传奇故事,自己能看到的东西其他人都看不到,那些都是死去的人。这样的认知,让他小的时候很是害怕,总觉得那些飘忽不定的身影会在某天夜里,从他的梦魇中闯出来,将其生吞活剥。
噩梦惊醒,一身的冷汗。
随着年纪的增长,接触过的灵体越来越多,恐惧的情绪日益递减,取而代之则是一种糅合了同情与敬而远之态度,那些灵体大多也不会离他太近,总会怯懦的在远处观望着这个能够看见自己的活着的人类。他们会去找师父交流,说些自以为很有趣的鬼话连篇,讲一些发生在很久远以前的奇闻异事。
关于为什么这些鬼灵都躲着他,师父也不太了解原因,师傅能看见鬼的能力并非来自于天生,他年轻的时候得过一场大病,很多医生预言他活不了多久,而事实是他艰难地挺了过来。自那以后,他便时常能够看见一些奇特的东西,对于一个世界观相对成型的成年人,由其他以前还是一个无神论者,这实在是一件极其惊悚的事情。
浑浑噩噩的过了一段时间,每日太阳落山之后便不再敢出门,也曾找过几个附近比较有名气的先生、神婆,却什么效果都没有,反而将对方吓得够呛。
有次去餐馆吃饭,招呼坐在一旁的服务生点菜,却发现对方惊讶的望着自己,那眼神随后变的诡异,连带着笑容都显得神秘起来,再看着从里间出来的老板错愕的表情,他落荒而逃。这样的情况是很少数的,许是城市中的阳气太重,他并不时常能在生活中遇见那些东西,更多的情况是,有时他发现有人气质阴郁的走在自己左右,于是突然如疯了一般的逃跑,结果对方奇怪地望着他逃离的背影,骂上一句神经病。
就这样,师父看鬼像人,更多的时候却是看人像鬼。久而久之,整个人都变得神经兮兮了起来。而后他就跑到了如今的道观中,可老道士也只不过是看过几本道经罢了,于他的问题并没有什么解决办法,便也只能任其在这人烟稀少山上留了下来了。
大师父曾经和吴不语说起过他的一些猜测,可能是师父当年生病时意识已在弥留之间,成为极其接近鬼神的状态,有了见鬼的能力,后来他顽强地活了下来,这种能力却没能消失。吴不语的情况和他师父有明显的不同,大师父也说不清其中究竟为何。
虽然搞不清楚自己身上的问题,但生活总是要继续的。三人在山上的生活简单平淡,甚至说其单调也是不为过的。大师父名叫徐向前,生于富贵人家,小时候过了十几年奢靡的生活,后来赶上战乱,整个时代的人命都被搅了进去,他的家便也在这乱世下支离破碎。逃难中和亲族走散了,被拉去当了大头兵,随着部队前进,又随着部队撤退,看着血色的花在同伴的胸口绽放时,整个人便都傻掉了,下意识的抬起手中的武器回击了几枪,爆炸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时,视野之中,飞溅的泥土向自己掩埋过来,黑暗吞噬一切。
再醒过来时,周围都是尸体,同伴的敌人的都有,踉跄着走过尸山血海,脚下有路却不知去向何方。一路逃回老家,宅子被一些RB人占了,亲人也早就不知去向,他浑浑噩噩地来到这山上当了个野人。当时的道观没有人住且已经破败的不成样子,仅仅能够遮挡些风寒,避雨都是不能的。他在这里将道观修修补补,度过了人生中的大半时光,偶尔下山打探些消息,用猎物换些米粮。知道战争胜利的那天,他拿出了自己手中最好的食物,吃了自他上山以来最好的一顿饭。再到后来,遇到了他的两个小徒弟,日子便也相对的热闹了一些。
师父是读书人,大师父也上过几年私塾,他们会到山下的村落里随便换些书籍来教自己认字,什么书都有,其中很多都是残卷,许是被人用来点火或者如厕用掉了,不过这些都是无所谓的,能认字就行。两位师父教其认字,偶尔也随口说说其中的意思,只是吴不语能明白的不多。
稍稍长大一点后大师父让他跟随师傅姓吴,至于叫什么,两位师父起了分歧,他在一旁看了会二人拌嘴,便转身跑掉了。
我该叫什么呢?小小的身影抱着一大摞子书在地上翻来翻去,挑挑拣拣,如同逛集市买东西一般。
“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鬼雄啊,吴人杰、吴人杰、吴人杰,听着挺顺口,就是一上来就和死啊死的连上关系,不吉利啊。”吴不语明白自己因为异于常人而被抛弃,所以看到这些和鬼神联系起来的句子,便会格外留心。
“地得一以灵,神得一以宁,谷得一以……额,不认识啊,吴得一?嗯……再看看,再看看。”
小男孩絮絮叨叨的翻着书卷,时而皱着眉品头论足一番,时而摇摇头作叹气状,稚气的小脸上一副很是苦恼的样子,其实他连上面的字都认不全,就更不要说了解其中的意思。翻翻捡捡、翻翻捡捡,地上被书卷带起的灰尘于午后的阳光中飞舞、飘荡,静谧的房间中,只能听见沙沙的翻书声,又不知过了多久,男孩兴奋的声音从书堆中传了出来。
“哈,就是你了。”
男孩此时仰躺在地上,双手高举着一本书正对着自己的脸,嘴角上扬成一个大大的笑脸,眼睛瞪的溜圆,一瞬不瞬注视着书上面的话。
“子不语怪力乱神,子不语怪力乱神!子不语,怪力,乱神!”他大声念着上面的话,突然从地上翻身站了起来,一手持书一只手上下摆动着。
“怪力乱神……怪力,乱神……吴不语、怪力、乱神!哈,哈哈!吴不语怪力乱神!”这句话在断句和解释上都存在争议,但不论哪种解释都不会是有一个叫子不语的人,有怪力能乱神这种能将圣人气活过来的混账释义。小男孩不知道自己此时已经和圣贤走在了对立面上,犹自在钦佩着这个叫子不语的人真是厉害,并且决定自己也要做这样的人。
男孩从小在道观长大,在两个师父面前尽量显得淘气、乐观,但对于自己没有父母这一点他其实是在意的。两个师父对他很好,他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和爷爷,他便将两人当成父亲和爷爷一般,也觉得便是亲生父亲和爷爷对待自己的好也应该就是这样吧。
只是,他还是想找自己爸爸妈妈的。
自己和其他孩子不一样,爸爸妈妈是没办法才离开自己的,两个师父这样开导他,希望他能够乐观些长大,他后来便也这样告诉自己。可难道错的会是自己么,一个人从生下来便是个错误?这是什么道理,可这其中若都是对的,自己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的处境呢。山上的生活对小孩子来说很是枯燥乏味,一个人的时候他常常想这些事情,想的多了便也有了自己的看法,他觉得这一切都是鬼神的错,对,都是他们的错,是他们打扰了自己的生活,他这样想着。以至于当他逐渐适应了能看见鬼怪后,随着心中惧意的减退,便厌恶起那些灵体来。虽然在随后的十几年中,他也渐渐的明白那些大多也只不过是一些不能放下执念的可怜之人,可在当时,他对鬼神便是这样的情绪。
拿着书兴冲冲的跑去找两个师傅,两人此时已经不在吵架了,各自拿着半本周易在看。书倒不是他俩撕成两半的,收上来便已经是这样了,而这样仅仅被撕成两半,少有缺损的书籍,也已经是保存比较完好的了。
将自己已经起好的名字告诉两人,犹自在炫耀自己聪慧的男孩并没有发觉,气氛正在逐渐变得奇怪起来。
“吴不予……吴……不与?不渝?哪个不予?”大师傅念叨了两遍,疑惑地问道。
“就是这个不语,子不语的不语。”他其实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哪个不语,便将手中的书拿给大师傅看。
旁边的师傅起身走过来,也在看着书上的字,而后,两人就都有些傻眼。
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他怎么会给自己起这样的名字。
对于这孩子身上的奇特,二人清楚明白,吴志成更是感同身受,这世上有很多无神论者,在遭遇变故以前,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可这孩子从小便与这些东西打交道,怎么会给自己取这样的名字。
“你真的要叫吴不语?你确定?”
“确定啊,很确定,我以后就叫这个。”
吴志成转头看看一旁的老道士,摊摊手不置可否。
“呵,有人说起名要观面相、五行,还要配合他的生辰八字,可你我又哪里知道他的生辰八字啊。其实名字也就是个代号罢了,我小时候就有个小名叫做拴住,既然他喜欢,那就叫吴不语吧。”他们两人虽然不是真的道士,却也都是洒脱之人,也就随他去了。
随着年纪的增大,在而后的某一天,吴不语终于知道了那句出自论语之言的真正解释,他当时愣了好一会,然后失笑着摇头,我这个名字可真是……讽刺啊。
而这些也不过就是三人生活中的小小插曲之一罢了,说起来有趣,让人觉得三人在山上过着隐士般的生活,轻松惬意,看日升日落、云卷云舒,可生活从来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尤其是对于这三个穷光蛋来说。
徐向前自己一个人生活时,靠着打猎和采摘药材拿去山下换取生活物资。山林茂盛幽深,多有猛兽出没,他不敢往山林的深处走,只在山道附近下几个捕猎小型猎物的陷阱,虽是这样却也免不了遇见危险。最危险的一次,他被一只成年野熊追赶,幸亏他腿脚灵活,爬上树去,才能留下一条性命。
后来吴志成上山两人的情况便又好了一些,两人搭伴一起去打猎采药,也就相对安全了不少。吴志成在山下的家人每隔一段日子,也会给他们送些东西来,这些都缓解了不少两人的生活压力。
再往后,两个老处男遇到了他们命中的克星,一个还在吃奶的孩子。
首当其冲,他们俩要解决奶粉的问题。在这之前,两人的生活可以说得上清苦,这里面有经济问题的客观因素存在,却也是因为他们对物质的要求真的不高。可现在不行了,奶粉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便宜的东西,小孩子要有几件换洗的衣服,生病了他们要背着孩子去山下的诊所治病,这一切都是需要钱的。
陈志成上高中时成绩很好,虽然后来没上大学,给一些学生补补课他自问还是可以的。他便利用学生放假的时间,去给学生补课赚点钱贴补生活。徐向前虽然也上过私塾,可他学的那些都是旧社会先生教的,现在的国家考试已经不再考那些东西,他就没办法像吴志成那样补课赚钱了,只有每天花更多的时间打猎,采药。
这样的生活过了将近一年,有政府旅游、文管方面的人找上了他们,对方的意思很简单,政府要在这里规划旅游线路,山上的道观也属于古建筑,希望他们能从里面搬出来。陈志成将他们的情况与对方说了下,当然,对于他自己的那些事情,他不能说真的。若是他真的和几个人说我能看见鬼,没办法才跑到这里来,哝,这个小孩也是,估计他就有地方去了。据说市里的精神病医院环境不错。
几个上来考察的工作人员没想到这破道观里居然还真有人住,而且还有个这么小的孩子,看着两个老男人抱着一个小孩的样子,几个人都有些凌乱,最后,他们表示回去汇报一下这里的情况。
又过了一段时间,几个人带来了解决方案协商。
道观要由文管局接收,作为补偿,可以给他们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是直接补偿一笔数额不小的现金。第二个选择是让他们两个在这里负责景点的安保工作,会在道馆旁边给他们建一个门卫房,他们可以住在里面。
两人选择了第二个。其实他们两人的职责救援游人多过对景点的维护,毕竟哪有将景点维护人员的工作地点建在山上的。在山下山道的入口处还有一个门卫房,那里主要负责卖票,检票之类的工作,而他俩则是负责营救困在山上迷路的游人。
就这样,两人有了相对稳定的收入,三人的日子就好过了很多,而随着旅游事业的开发,山上也逐渐热闹了很多。
日出日落,周而复始,冰冷转动着的时间巨轮推动着孩童成长,成人老去,生命凋亡,精准的让人绝望。两年前的某一天,二十岁的吴不语,接替了徐向前的班,成了这个景点的安保人员,徐向前并没有退休,他只是不再适合这个工作了,他会以另外一种形态,继续陪伴着自己的两个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