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半年过去,已入深秋,落叶纷飞,吴都一片萧瑟。清晨寒霜遍地,白雾漫天,直到午后方才放晴。
宁国寺内,乒乒啪啪的声音不绝于耳,花信子面容失色,额头汗水直冒,手忙脚乱的,嘴里阿弥陀佛念叨个不停。
“江小施主,莫要再砸坏了东西呀。”花信子看着不远处拿着斧头对着院子里小木椅直砍的江晨御哀求道。
“哼哼,你以为小爷不知道,我娘亲怎么会在这宁国寺遇刺,害我半年了才知道是你这老秃驴不安好心。我若不为娘亲讨回公道便是不孝,我怎对的起娘亲?”江晨御悲愤地说道:“都怪你,吃了我们的香火钱,就是不保人平安,这宁国寺不要也罢,真是害人不浅。”说着又是轮了一斧头,哐当一声,小木椅碎了一地。江晨御气喘吁吁,累死小爷了,这破木头什么做的,怎么这么结实,早知道搬回家里去了。
江晨御身着乳黄色的小棉袄,浑身看上去裹着厚厚一层,臃肿笨拙,可是行动依然矫捷,挥起斧子来,颇有一股樵夫的资质。
花信子见软的不行来硬的:“哼,你这不懂事的小孩儿,这里乃是佛门重地,护国之寺,岂容你胡乱来,还不快快出去!”
江晨御胸脯一挺,不服气的说道:“少忽悠小爷,以为小爷不知道么?这里就是供你们臭和尚吃喝拉撒的,你个老秃驴,好的不学,偏学人坑蒙拐骗。真是气死小爷了!”江晨御一顿足,也不管花信子气得发白的脸,接着道:“你说你都一把年纪了,也就快下棺材去见阎王了,怎的还不消停?你说这大冬天的,你能看出个什么样子,还趴在佛像后面偷看人家穿裙子的小姑娘,这么冷的天,人家里面肯定穿了裤子的,你看什么看,要看也是在夏天看……”
花信子胡子气得发抖,举起扫帚就朝江晨御打招呼去了。江晨御话还没有说完,看着老秃驴追来,丢下斧子,忙跑了出去。虽然有些不甘,但是今日到此为止吧,大不了过几日再来。
花信子看着江晨御回到前院,无可奈何,心里直道:“这江家少爷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也不知道来这里折腾多少次了,真不让人消停。”
也不知道谁最近透漏了出去江夫人在宁国寺遇刺,要说这事也没几个人知道,可是宁国寺香客如云,谁看到了也说不定。
说来也怪,这事儿半年前被谁说了出去,只是没有说是在宁国寺,人们议论纷纷在哪儿遇刺,怎么遇刺,一两个月就消停了。谁知道稍后又传出来,江夫人在宁国寺遇刺,犹如一颗石头丢进了平静的湖水,吴都人又开始对这件猜测起来,江家一举一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最近又传出来,宁国寺的花信子当时大意,差点害了江夫人,并且自己也受了重伤,那个刺客武功高强,来去无影踪,一时之间,吴都军民猜测不已,不由得又对江家有些担心,对江天有些担心,怕是仇家寻仇而来吧。于是,原本被人们遗忘的凉西城惨案,渐渐又被人们提起,架势愈演愈烈。宁国寺的香客也越来越少。不过前去江府安慰江夫人的人却不少,江家的门槛早就踏破了又换,换了又踏破……
花信子愁眉苦脸,也不知道是因为江晨御气的,还是因为宁国寺香客太少了。良久,莫名其妙的说了句:“好手段啊。”
江晨御走出寺门,看到江破子蹲在墙角,带着小毡帽,模样滑稽不堪。江晨御哈哈大笑,江破子气的脸涨得通红,从头上拿起小毡帽扣到江晨御头上,不满的说道:“少爷,回家了。”
“破烂,今天可是娘亲准许我出来玩的。”江晨御忙说道。
是啊,江破子看着长高了不少、也健壮了一些的少爷,心里感慨万千。半年,虽然只是半年,江晨御没有再惹出什么事,没有再偷跑出来,没有再夫人添什么麻烦,用用功功的读书练功,勤勤恳恳,江夫人喜笑颜开,担心儿子学闷了,时不时总是让儿子出来玩一玩。
“那你还能去哪儿?”江破子满脸疑惑:“你不是说到宁国寺给老爷和夫人祈福完,就回去么?”
江破子不知道为何,虽然明白了花信子所作所为,但是却不肯原谅他,瞧不起他的所做作为,跟着少爷来了几次,就是不进宁国寺。刚才还在担心少爷一个人进去会不会出什么事儿。却不知道江少爷进去是让花信子祈求饶命了。
“嗯……去看看玉儿,好久不见了,怪想念的。”江晨御点头说道。
“——”江破子委屈的撅着嘴,你不是前个儿刚刚私会过么?
“破烂,什么意思?上次是玉儿去江府看我了,不是我去看她,明不明白!我这次要去皇宫看看她,礼尚往来嘛。”江晨御理直气壮的说道。
“可你说只是来宁国寺上柱香么?”江破子嘟囔道。
“哦,是么?”江晨御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说道:“小爷怎么记不起来了,破烂,又骗小爷吧。哼,我才不上当呢。”
“——”江破子那冤枉啊,少爷怎么这副德行了!好歹你也要给江家留个脸面不是?咱不能不要脸啊!江破子心里怒吼,表面却温顺的像个绵羊。
“小爷真是爽啊!花信子?跟小爷斗,哼!”江晨御得意洋洋的说道。
江破子一听眼前一亮,问道:“少爷,你又赢了?”
“怎么说话呢?破烂。小爷怎么教你呢!应该说上了一柱好香!”江晨御气急败坏的说道:“要是让娘亲听见,娘亲又要骂我了。”
“是,是,少爷这一柱香上的好啊,我也跟着爽快!”江破子哈哈大笑,花信子再厉害,不也是拿少爷没办法么?好吧,少爷要去见公主,老奴心情好,今天就陪你去。——虽然心情不好也得陪你去。
“那是——”江晨御昂首挺胸,双手后背,趾高气昂的往山下走。不可一世——
凝玉公主过完了八岁的生日,深秋的天气有些凉,她一个人托着香腮坐在院子里,身披一身黄白色的貂裘大衣,就像一个可爱的精灵,雪的精灵,不染丝毫瑕疵。她柔嫩细腻的小脸轻蹙秀眉,嘟囔着饱满欲滴的小嘴儿,眼神有些……幽怨。
父皇不让我出去,御哥哥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来看我了。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凝玉公主嘟囔着小嘴,清脆的声音带着幽怨的味道不满的说着。
扑通一声,前来通报的赵青山吓了一跳就栽在了地上。这话是小公主说的么?赵青山摸了摸额头的汗,一脸谄媚地笑着:“小公主殿下,有人要见你。”
“不见!”凝玉公主尖锐的声音刺穿了赵青山的耳膜。
“——那个……是江家大少爷……”赵青山不敢笑了,小心翼翼的说道。
“御哥哥来了!——赵侍卫你真好。”凝玉公主神色一喜,脸上哪还有半丝不满,对着赵青山甜甜一笑,蹦蹦跳跳着就跑了出去,貂裘大衣随风而起,舞动的公主像个风的精灵。
赵青山大乐,取笑道:“你不是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么?”
凝玉公主脸色一拉,哼道:“你是在骂御哥哥了?”
那个——不是你刚才这么说的么?赵青山心里直嘟囔。可是不敢说出来,他有些纳闷,为什么小公主跟江晨御在吴都大街小巷混了半年,性子就变得有些刁蛮了——虽然还是那么乖巧懂事。
“不是,江少爷是个好东西,我是在骂自己,我是个坏东西。”赵青山哄骗道,女人都是连哄带骗过来的,即便是公主,即便只有八岁,即便她什么都不懂,但只要她是个雌的。
可是——
“哼,你连个东西都不是!你真不是个东西。”凝玉公主冲她扮了个鬼脸,吐了吐小香舌,转身就风一般跑了出去。
好吧,我不是个东西。赵青山认了。不过,突然之间他明悟了,因为静玉公主常说:男人真不是个东西。
小公主学什么都慢,偏偏就这句话学得快。虽然长公主已去了——不,离开了半年,但小公主对这句话念念不忘。原来小公主还是有脑子的——
赵青山这时想起了静若处子、动若疯兔的静玉公主殿下。在那深山密林的西南地区,疯兔应该是毫无顾忌的吧。不知道长公主殿下深夜寂寞时,想没想到我这个尽职尽责、忠贞勇猛并且风流倜傥、英俊潇洒、一树梨花压海棠的赵青山赵侍卫?
江晨御被带到御花园等待着玉儿,这里是皇上默许的幽会的地方。虽然很多人知道,但是没有人来打扰,就像皇上在寝宫和某位妃子……那样,虽然外面的宫女太监都知道,但是没有人打扰。
凝玉公主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御哥哥,一声娇呼就扑了上去,江晨御就觉得这种欢迎方式不太好,至少你应该先减肥——否则我还得倒退好几步。
“御哥哥,你终于来看玉儿了。”凝玉公主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接着就变了:“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乌黑晶莹的眸子里有一种东西叫幽怨。
江晨御捏了捏了凝玉公主的小脸,还真滑,跟摸喵咪一样,说道:“我怎么会不记得你呢?我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呀。”
赵青山原本躲在御花园外拿着圣旨偷听的,可是一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原本以为自己骗那些怡春院的姐们儿就够肉麻了,原来英雄出少年,淫贼天成,从小要培养的。
江晨御在宁国寺劈了半天的斧头,身子有些累,拉着玉儿的小手,往一处高坡上跑去,青草略显枯黄,江晨御就地坐下,玉儿挨身害羞的坐下,两人就这么看着西边的太阳。
“御哥哥,太阳怎么往下落?”
“因为我们一直看,他就害羞了,赶紧躲下去。”
“——哦,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太阳会转呢。”
……
“御哥哥,那边月亮怎么出来了?他不害羞么?”
“他脸皮比我们厚,我们该躲进屋子里了。”
“——哦,我还以为他转了一圈,又要从西边落下去了。”
……
“御哥哥,你知道的真多。”
“那当然。”
……
夜朦朦有些黑了,江晨御累的躲在凝玉公主的屋子里睡着了,凝玉公主光着脚丫子呆在床上,一会儿给御哥哥盖上被子,一会儿又给掀开被子,兴奋地嘻嘻直笑,忙得满头大汗。赵青山害怕江少爷失身——他是这么对江破子说的,于是就把江晨御抱回了江府。
半年不见,妙妙出落得更加亭亭玉立,貌美如花。她正在江府门口走来走去,时不时朝路口张望。
天色已黑,少爷怎么还不回来?妙妙脸色焦急,手心渗出丝丝细汗。
终于,远处马车的咕噜噜声响了起来,少爷回来了。妙妙心里欢喜,快步迎了上去。见到少爷晕晕乎乎的走了下来,忙抱在怀里,对江破子笑道:“江管家,有人来看你了。人家可等了半天了。”
江破子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自己好像没有什么朋友,谁会来看自己呢?疑惑的问道:“是谁?我江破子在吴都可认不得几个人。”
“老爷爷说是你的老朋友了,上次你还去了人家里,人家只是不在家而已,这会儿怎么说不认识了?”妙妙笑着问道,少爷平安回来,妙妙总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高兴。
“哦?”江破子还是不明白。
“你还带我们的小少爷去了,好像叫卫什么来着。那个老爷爷挺和蔼的,像个大侠!对了,还带着他的孙子。”妙妙便往院子里走便说道。
江破子听着脸色一变,妙妙眼里只有小少爷,也没在意。看着怀里嘟着小嘴睡着的小少爷,妙妙亲昵地用头顶了顶他的额头,开心地笑着。
江破子脸色恢复正常,舒了口气,踏步往大厅走去。
踏入大厅,江破子迎面是一个胡子灰白——江破子不知道什么原因,看到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老头,第一眼总是瞄着人家的胡子——精神炯烁,面色红润,正襟危坐的老人,老人头发简单的扎起来,眼神澄澈,不卑不亢,嘴角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身板挺直,身宽体阔,雄武有力,正和江夫人侃侃而谈。卫济坐在一旁只是小心翼翼的喝着茶,有些拘束,相比于半年前成熟了许多,稳重了许多。这半年的‘历练’着实不错。
江破子阴沉着脸看着坐在厅上的卫六霖,嘴角露出一抹讥诮的笑意,旋即向江夫人行了个礼。
江夫人看着江破子微微一笑道:“江管家,卫大侠专程来看你来了,好好招待,莫要让人看低了我江家。”
卫六霖忙摇了摇头,笑道:“夫人哪里话,莫怪我打扰了便好。”言罢,看着江破子一脸喜色,兴奋之色溢于言表。
江破子笑着点头,便走了出去,卫六霖向江夫人告别就走出了大厅。来到江破子自己的房间里,卫六霖呵呵一笑道:“大哥好久不见,这些日子可好?”
江破子心里仿佛回忆起了当年轶事,好久才笑着摆了摆手,说道:“混日子而已,哪像你带着孙儿出去历练?”
卫六霖歉意一笑道:“当初走的时候匆忙了一些,没想你道别,只是留了一份书信带给你,说来是我不对,要不今日在夜来香酒楼我请大哥喝酒,咱们不醉不归。”卫六霖说完哈哈大笑,大哥喜欢喝酒,可是就是不愿意自己掏钱。
江破子依旧摆手道:“哪里话,当初你能留一封信便是看得起我孟云山了,这酒哪里喝得起?”脸上还是那淡淡的笑。
卫六霖脸上的笑有些尴尬,觉得大哥有些不对劲,兴致不太高,心里就犯了嘀咕。可也知道江破子的犟脾气,想必又是什么事得罪了他吧。当下说道:“大哥,若是小弟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赔个不是?”说完向江破子抱拳道歉。
“卫大侠何必自责,只是孟某今日想到了一些不开心的事情,倒让卫大侠见笑了。”江破子句句卫大侠把两人的关系说的好不陌生,只听得卫六霖心里不安。
莫不是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大哥的事情?
卫六霖抬头看着江破子的脸,却是看不出个所以然,大哥这是为什么了?仅仅是因为自己半年前的不辞而别?不会的,大哥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卫六霖想不到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诚恳的叹口气道:“大哥,若是小弟做了什么对不起的事情还请直说,小弟一定改!”
“改?你改得了么?开弓没有回头箭,改了你便对得起江家了么?”江破子心中愤怒,想着就是眼前这位多年的挚友背叛了自己,心中凄苦,却再也发不出火来,只是咧开嘴角微微一笑道:“卫老弟多虑了,孟某今日身体着实有些不舒服,白日里陪少爷跑了一天,人一老就容易困,还请卫老弟见谅。今日多谢卫老弟前来看看我这个老不死的,还……请回吧。”江破子言罢,转身不再理卫六霖,只是立于窗前,看着窗外。
深秋,窗外一片萧条。
卫六霖仍做最后挽留,从包裹里拿出准备好的厚实软和的棕色大衣道:“大哥,天冷了,你身子即使再硬朗,也经不起多少折腾,这件大衣是我外出的时候猎来的,新做的,你留着吧。”
江破子身子一震,终是没有回头。
卫六霖心情有些低落,心里疑惑重重,放下大衣关上门离开。走出门外,总觉得两人生疏了许多,原本一腔好友相逢的喜悦被扑灭了。
或许过几日就会好吧。卫六霖摇了摇头,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