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吴历十一月十一日,北沙天晴。
“云乌雪花飘,蛮子四下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史云逸慢悠悠的吟着半篡改的句子,手敲折扇,颇为儒雅的走进了史家大院。原本他准备手摇轻扇的,可是老天爷实在是不争气,冷的可怜。
李狗子看着史云逸的浪荡样儿,哼了一声,鼻子翘到了天上。史云逸自顾不暇的摇头晃脑琢磨着怎么才好听。
江天抿了一口茶,招呼史云逸坐下。史云逸敢对李狗子不理不睬,对江天还是尊尊敬敬的,连忙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正中史林和江天各自坐在一张椅子上,江天坐左边,史林坐右。
“大家伙儿辛苦了,可是让尚方宇逃跑了,有些可惜。”史林老气横生的说道。
众人沉默不语,昨天追杀一路,直到今日李虎还在率部追杀残余的野蛮子,可是迟迟没有逮到尚方宇那个老贼。
史林思索一会儿看着史云逸一脸赞意道:“要说功臣,云逸可受了不少苦啊。”
史云逸一愣,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还是大将军想得好法子。”
“我觉得也是,谁去都能赢。”李狗子慌忙赞同。
江天脸色有些潮红,放下茶杯,笑道:“狗子坚守北沙功不可没。”李狗子一听,精神振奋,朝史云逸挑衅地哼了一声。
江天这才道:“云逸带兵翻过连云山脉,也是好样的。”江天朝史云逸一点头,微微一笑。史云逸知道大将军意图,微笑不语。江天忽的奇道:“云逸,你带着一万骑兵出去,怎么翻过连云山脉就没有马匹冻死?”
史云逸尴尬一笑道:“那个,行了几天,半路是放走了一些马儿,要不牵着走也是拖累。所以……”史云逸看了江天一眼,料他也猜出来了,不好意思的说道:“我越过连云山脉就到雁城那一片抢了一些马儿过来。”
其实江天是不允许手下去抢平民百姓的东西的,尤其这一片的百姓和北沙关系极好,所以史云逸才支支吾吾不敢说。
“情况紧急,你无须自责。”史林立马站起来说道。
“就是,要不我们怎么能打胜呢?”李狗子也顾不得和史云逸别嘴了,和李成一道站起来说道。
江天本无责怪他的意思,瞧着这群人义愤填膺的模样,无奈的一笑:“这群丘八。”说道:“那你明日就带着粮草马匹向那些人道个歉。”
史云逸一喜,呵呵点头道:“我已经把马匹送回去了,也给了一些补偿的。”几人正说话间,月儿走了进来,看到一屋子人,脸一红说道:“大将军,该吃药了。”
众人一惊,连忙站起来。虽然大家都看到江天脸色不太好,却没想到会生病。
江天心里感动,笑道:“只是偶感风寒而已,不碍事的。”
月儿嗔怪的瞥了他一眼:让你穿衣服,你偏不穿。
史云逸一脸焦急:“大将军,这可使不得。你要有个好歹,我可怎么办。”他慌忙从怀里掏出一包药材,道:“这是前几日走上连云山的时候,采的一些,给你。”月儿刚要接过去,史云逸忙说道:“说好了,这包药材很珍惜的,至少十两银子的,大将军你可不许赖皮。”
“——”
“哦,大将军,我这里也有很多,虽然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但是我可以便宜出售的,说不定你哪天就用得着了……”李狗子笑着说道,却被史林一巴掌打钻到桌子下面:“哪有你这样诅咒将军得病的。”
李狗子忙道了个歉,钻出来说道:“大将军,价钱好商量嘛。其实史云逸是骗你的,他的药是年前治痔疮的时候留下来的,不管用的,我这才是正经药,吃了百病痊愈,百毒不侵。”
史云逸凑过手来,捏起一把,凑到月儿鼻尖,问道:“月儿,这是什么药的味道?”
月儿一闻,俏脸生晕,瞪了李狗子一眼道:“你真不要脸。”
李狗子瞧着月儿生气,心里一虚,讪讪笑道:“这好歹是上好的药,总比臭书生发霉的药好多了。”
江天笑骂道:“你们两个给我滚回去。”
李狗子忙收起药,忽觉得这样不妥,这种药自己可不敢再留了,被月儿看到可不好,转过脸往史云逸怀里一塞,气愤地说道:“给你的药,还骗我说是好药,什么人你!”李狗子冷哼一声,就跑了出去。
史云逸气得牙痒痒,也不知道哪个狗杂种说要留一些春药,待以后用得着的。他抬起头看着众人都看着自己,眼神里有鄙视的,有惊讶的……错了,都他娘的是鄙视我的,尤其李成那张欠揍的脸,还在笑。史云逸觉得脸皮都僵硬了,艰难的挤出一丝笑,解释道:“大家相信我,这事儿不是我干的。我是正人君子。”
“长的像正人君子,谁知道骨头里是不是禽兽。”李成嘿嘿笑道,看着史云逸举剑砍了过来,一溜烟跑了出去。
“畜生啊,都是畜生!”史云逸愤恨的说道,转过脸向着江天求道:“大将军,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可什么都不干的。都是狗鞭那个祸害!”
江天边往外走边叹道:“女俘虏以后交给鲁贺拳处理。你不要再插手了。”
“你这是假公济私——”史云逸发出一声哀嚎:“你是在给你小舅子找老婆。”
江天来到房间里,药还闷在罐子里。月儿熟练地倒出药汁,送到江天面前,看着他喝下。江天被盯得有些不自然,一笑了之。月儿也跟着一笑道:“大将军,小心烫。”
江天听完这句话舌头一颤,还真是烫到了,药汁顺着嘴角滴了下来。月儿见状,心疼的举起手帕帮他拭去。江天受不了这种旖旎,忙说了句我来吧,接过手帕擦了一下递还给了月儿。
月儿红着脸接过手帕,低下头看着脚尖也不走。
这是江天办公的地方,人家给自己送药了,总不好意思赶人家走吧。屋子里静得可怕,月儿心跳得厉害,可是她就喜欢和江天在一起,哪怕一直这样站着。
江天咳嗽几声打破空寂,说道:“月儿,你累了坐下来歇会儿吧。”
“哦。”月儿笑着偷偷看了他一眼,忙坐了下来。江天站起来道:“我到外面看看李虎回来了没有。”
月儿微微失落,没有应声。江天走出几步道:“还有,有时间的话,多去看看狗子。”
月儿只觉心头一凉,冷得彻骨,站了起来,颤声道:“大将军。”眸子里泪花闪烁。
江天回头,平静的看着她。
“你身体还没有好,多注意一些,莫要着凉了。”月儿微微一笑便低下了头。
“谢谢。”
雪后的北沙银装素裹,走在路上吱呀吱呀的雪声让人轻松。又是一年冬,年关近了,江天有些想家了。他一路走来,走上城楼。城外莽莽雪白,破盔、烂甲、折戟、血衣却裹在其间,寒风扫过,风声呜咽,平添几分悲凉和凝重。
远处望去,铁骑疾驰而来,密密麻麻的小黑点缓缓放大,如黑色的巨龙渐进,不多时人已经到了城门口。李成带着一队骑兵已经回城。他看到城楼上的江天,大声道:“大将军,又抓了不少野蛮子,都钻到灌木丛里去了。只是还没有抓到尚方宇。”
现在还抓不到,怕是已经逃回金都了。江天颔首一笑,示意李虎回城。史林从院子里走出来就看到江天站在城楼上,嘟囔道:“这个疯子,每天都想着打仗。”随即,提着酒坛子走了上来,嗤笑道:“江老弟,你也歇会吧。这份捷报送到吴都,怕是皇上就不知道该怎么赏赐你了。你这辈子算是荣华富贵了。”
江天回头,笑道:“托你老的福,我就捡一些北沙的零头得了。”旋即皱眉道:“大雪封路,不知几日才能赶到吴都。”
“江老弟这就等不及了?你不是有鹰么?怎么不用鹰传信呢?莫不是另有所图……”史林故作惊讶的说道。
“畜生终究是靠不住的,再说只有一只鹰,还在吴都,这许多日吴都也没有来信,如何传过去。你就别再扯我的后腿了,昨天喊的什么话,差点吓栽了我。”江天不满的说道。
史林知道他在埋怨自己昨晚喊得大将军万岁,嘿嘿一笑道:“我觉得这句话甚有威力,此话一出,瞧着北沙儿郎那气势,那是变了一个样啊。”史林啧啧称奇,看着江天紧皱的眉头,哈哈大笑起来。
一阵寒风扫过,江天浑身一抖,接着就咳嗽了起来。史林一见,哎哟一声一怕大腿道:“忘了,你还是个病号呢,怎么往这上面跑来了。”他走到江天跟前,一把脉沉吟道:“月儿侄女儿说的还真对,你这病怕不是一日两日了,这么多天寒气入侵积攒下来的病,还真不好治。你可有十天半个月的药吃了。”
史林陡然想起了什么,嘿嘿笑道:“是吃药,可别吃错了,把熬药的人给吃了。”江天老脸一红,就踹了他一脚。史林躲开,解释道:“还恼羞成怒了?当初你可是来我们北沙吃酒了,结果可把雪殷给吃了,我这可是好心提醒你……”话还没说完,史林哈哈一笑闭了嘴,不知道谁的传言,北沙百姓私下里听说吴都江家被灭了门,那是正值战事吃紧,史林听手下说起此事,却不敢告诉江天,唯恐影响了江天的心智,一怒之下,连斩数人方才压制了谣言,可是谣言在没有事实印证的时候,总会死而复生。这话终究传到了江天的耳朵了,江天一笑道:“野蛮子诡计,万不可信。”大家伙儿从此谁也不再提这件事儿,史林却命令人彻查此事,想知道是谁透露的这件事儿,只是这事儿在百姓心中传入军士心中,找了张三张三说是李四,问了李四,李四说是张三。这事儿本来没多少人相信,只怕自己一查反而让人信以为真,随即不了了之。
史林这时候提起来,有些心虚,更是担心不已。抬头看去,只见江天脸上依然是淡然的笑,可是眼光却是闪烁。史林心里一叹:万事绝非空穴来风,事关自己家人,江天再不在乎,也不可能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的。只是他的心性非一般人可比拟,能分得清轻重缓急而已。
大吴历十一月十五日,江天击退大金三十万的捷报传入吴都,举国欢庆。原本准备举家前往南方的人也停了下来,上下相传江天乃大吴栋梁,百姓心中的英雄。一时之间,江天成了凉西城惨案的受害者,是被冤枉的。江家是被奸人害死的,百姓一致认为应该声讨贼人——程辽康,还江家一个公道。
御书房内。静玉公主站在吴天霸面前。
“静儿,这几日可有什么发现?”看着静玉的模样,吴天霸也猜出了个大概,还是忍不住问道。
静玉公主疲惫的摇了摇头。这几日前往凉西城一趟,那里人烟稀少,甚是荒凉,搜查了几日也是没见到程辽康的影子。
吴天霸心里叹了口气,从一旁拿出一叠纸说道:“江天北沙大捷,击退大金三十万。”他眼里毫不掩饰诧异:“援军没到,大雪封了路,我原本以为北沙必定难以守住了,已经下令撤退退守千古城和百越,待战线拉长,再各个击破。毕竟入了大吴地界,大金并不熟悉地形和我们驻军的地点。到时虽有些损失,却能护住大吴江山。只是我去没有想到……”吴天霸一时不知道如何形容,只是连连感叹:“江天啊,江天,一个月不到,四五万人击退了三十万,不是守城,是出击啊,伏尸百万……”
“静儿你可知道,雁城就这么夺下来了,先皇起兵之地呐,被大金占领了二百年。”吴天霸原本应该高兴地,可是一想到江家的事,却兴奋不起来,唏嘘不已。
静玉公主震撼不已,良久才叹道:“江大将军果真名不虚传。”
吴天霸一脸苦笑,说道:“北沙大患已除,是该让他回来了,只是不知道他……哎,终究是我对不起他。”他举笔犹豫良久,终于下了圣旨。
赵青山领旨而去,大路雪消,虽显泥泞,却不影响行路,赵青山连着赶了几天几夜的路,方才到了北沙。
江天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正在与史林下棋,史剑跑了过来,大声道:“大将军伯伯,有人找你。”
江天把他抱在怀里笑道:“谁找我呀?小酒鬼。”
史剑腻在他的怀里,说道:“他说是吴都来的。”
“吴都?”江天眉头一皱,走了出去。瞧着路头走过来一个人,眉宇间略显疲惫,江天笑道:“赵侍卫,好久不见。”
赵青山抬头一看,喜道:“大将军,终于见到你了。”一跃下马。
“你这么远跑来何事?”江天似乎想到了什么,心里有些紧张,强颜欢笑道。
“呃……哦,吴都出了点事,皇上请你回去一趟。”
江天脸上一僵,笑道:“哦?赵侍卫不如进来喝杯茶。”
“也好。”赵青山勉强笑道。两人走进屋子里,江天关上房门,沉声道:“发生了什么事?”
赵青山长长出了口气,悲声叹道:“大将军节哀顺变,江夫人被奸人所害,二位少爷亦不知去向,江家上下几十口人……。”
突然屋子里静得可怕,赵青山诧异的看着江天,只是江天一脸平静。
“现在呢?”江天问道,语气平静得可怕。
“江管家已经去了,江夫人的尸体和少爷不见了……”
“那就还没死。”江天慌忙打断他说道:“死人是不会走。”
“似是被一个白胡子老头抱走的。”赵青山忽的沉吟道。
“爹?”江天眼里闪过一丝激动,继而说道:“只要不见尸体就算不得死。”
赵青山还想说什么,却被江天阻止了。江天推开门道:“出去走走,北沙的风景你恐怕一辈子也体会不了。”
赵青山只得点头,他发觉在江天面前,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主。即使有些想法也会被他打掉。这种人从来都能掌控自己也可以掌控别人。
行走在北沙街头,不时有人前来向大将军打招呼,江天颔首一笑。和江天走在一起,赵青山发觉自己多余的很。只是有皇命在身,赵青山只能跟着往前走去。这一路只当是江天发泄一下心中的悲痛。
两人走到尽头,赵青山再也忍不住说道:“大将军,皇上有旨,尽快赶回吴都。”说着从胸口拿出圣旨,递了过去。江天慌忙跪地接旨,谢恩之后方才起立,说道:“明日我便启程回去。”
赵青山看着江天不温不火的样子,心里却是更加难受,有种想哭的冲动,不由哽咽道:“大将军节哀。”
忽的一只大手拍在自己肩头:“人又没有死,节哀什么?赵侍卫,今日处理好事情,明日就回去。”说完江天猛烈地咳嗽起来,面色潮红,转身离开。
赵青山看着大将军的背影,忍不住抹了把泪,跟了上去。
江天回到将军府,整理了些内务,叫来史林吩咐些事情,便起身走了出去。史林心里纳闷,觉得事情怪怪的,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于是趁机抓住了赵侍卫威胁他说出来。我们都知道赵青山最害怕威胁了,于是全盘托出。
史林这才知道皇上召见江天回都有要事商量,纵然心中有些不舍,却也无可奈何。午后这件事便传了开来。
江天独自呆着书房里整理着半年来在北沙的一切,门突然被推开了。江天抬头却见月儿闯了进来,月儿眼角泪痕犹在,眼眶红肿,看着江天急切的问道:“大将军,你要回去吗?”
江天看着她的模样,心中不舍,终究厉声道:“你怎的如此不守规矩,进屋不敲门么?”月儿一愣,强忍着泪水道了声歉,退出房门,接着轻声扣了起来。江天听着月儿的敲门声,竟没有开口,只是斜躺在椅子上,也不知道想些什么。
月儿在门外敲了一会儿房门,却不见大将军出声,急切的问道:“大将军?”她趴着窗上,听着里面的动静,却没有丝毫声音。
月儿连着喊了几声,脸变得惨白,心却渐渐地凉了,这便是大将军拒绝自己的方式么?她凄惨一笑,朝着屋里说道:“大将军,你的病还没有好,我给你再准备些药,回去了吴都,一定要按时吃药。”
说完月儿站了一会儿似乎要等着门里的答话,可是什么也没有听到,泪珠儿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哽咽道:“大将军,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便如一阵风一般跑了出去。
月儿回到家里,去准备些大将军回去应该吃的药,翻了几个抽屉,却见见了底,心里有些纳闷,却也烦躁了起来,不由哭道:“你们这些药材也要欺负我么?”说罢,便把抽屉扔在了地上。屋子里喤喤当当作响。李虎正巧路过,急忙走了进去,看着满地翻箱倒柜,诧异道:“月儿神医,这是怎么了?”
月儿蹲在地上只是哭着,哽咽说道:“大将军要走了,可是我没有药了,昨天还有一些的,今天怎么没了,我该怎么办?”
李虎忙安慰道:“说不定是什么捞了出去,或者放错了位置,你再找找看。”
月儿只顾着摇头,却不说话。李虎道:“要不再去采些药吧。”说着转身往外走去。月儿闻言,慌忙起身追了出去,可是李虎已经骑上马行出了好远。月儿一跺脚道:“你又不是大夫,怎知道哪些是药哪些不是?”待月儿回去赶了马出来,李虎早已不见了踪影。月儿便寻着路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