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同斌现在是四连炮排机枪班班长,老班长黄忠道已经提升为炮排排长。张同斌和他的机枪班驻守在1号阵地,也就是珍宝岛战区最前沿的珍宝岛上。驻守1号阵地的实际是一个加强班,这里不仅有机枪班的10名战士,还配备了两挺40火箭筒和一座82无后坐力炮。因为是一级战备,固定哨、流动哨、潜伏哨等都要设置,站岗轮班频繁,很是辛苦。和寻常不同,班长不仅维护日常的班务,组织编排放岗布哨,白天夜间班长也得站岗,张同斌刚从师教导队回来,还没有从阎成谋牺牲的悲痛中解脱出来,马上就投入到忙碌中。
和张同斌一同从教导队回来的庄宏昆,在4号阵地的连部刚落脚,还没有安顿下来,就接到有人张同斌托人捎过来的条子,上面写着:
“1号阵地这里,因为一级战备,电话不能随便用,人也不能随便移动。你替我给医院的初春花打个电话,告诉她替我给阎成谋摆点供。太平间附近不让摆的话,就到路口的森林边上。香烟不用,阎成谋有点烦烟呛,酒要,最好是新牌子《玉泉大曲》。麻烦了。”
庄宏昆给初春花打了电话,没有想到初春花在电话里不像往常那样没等别人说话,自己的话先是一大堆,只是一遍遍地认真回答一个字,“好”,虽然语气温和,但是口气坚定。庄宏昆说:“初医助,张同斌让我告诉你,供品的钱你先垫上,瞎不了,一级战备结束后,他就请假到三洞医院换钱给你。”初春花说:“同斌说些什么话。虽然我和阎成谋接触不多,但是都是珍宝岛战区的战友,何况我挣干部工资,比你们有钱,做这点事还不应该嘛,叫同斌放心吧,我会替他做好的。”庄宏昆说:“阎成谋没有爹妈,只有一个妹妹还没有赶到,因为一级战备,我们在阵地不能动弹,无能为力,阎成谋的后事只好拜托你了。”初春花说:“你们放心,我尽最大力量。现在天还不那么冷,医院每天从饶河那儿拉冰块来防护他的尸体,肯定能坚持到他的妹妹的到来。”初春花停了一下说:“庄宏昆,同斌这个人心太善良,心思太重,好钻牛角尖,有点事就经受不了。这次阎成谋的牺牲对他的打击很大。岛子上生活太苦,任务又那么重,弄不好他会搞坏身体。庄宏昆,我知道你和同斌多年的关系,他对你特别信服,他背后和我说过你多少次。我的意思是你劝劝他,什么事情都要看开点,不要伤了身体。”说道这里,初春花的声音好像有些哽咽,完后又补充了一句:“不好意思。”庄宏昆听到初春花一口一个“同斌”叫着,对张同斌的“指示”就像战士接受首长的命令一样一口一个“好”地应承着,心里很感动,为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上心而感动。他觉得张同斌很有福,不管他和初春花将来怎么样,起码现在有个女人心疼他。本来对男女情长不在意的他,现在倒有一些失落的感觉。本来他想把张同斌拿出来50元钱要他有机会转交给阎成谋妹妹的事顺便讲给初春花听,现在一听初春花难过的声音,就收住了口。
说实在的,庄宏昆虽然很了解张同斌,但是这次张同斌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来,他也没有想到,这个时候,他又重新审视了张同斌,他觉得张同斌的形象很高大。要知道,张同斌虽然是一个老兵,津贴费15元,比起新兵的6元(加上战区1元补助是7元)来说,算是很高了。但是除去牙膏、香皂和其他消费,也所剩无几了。张同斌不仅自己拿出这些钱,他还找到庄宏昆、董开心和其他老乡,直言不讳地说:“我想找大家凑份子给老谋子他家里,我拿50元,你们要是觉得我这件事做得不过分,就拿点,愿意拿多少就拿多少。”其实庄宏昆本来就准备给阎成谋妹妹钱的,因为怕给别人造成麻烦,就没有声张这件事。当他看到张同斌敞敞亮亮地做这件事时,他觉得自己比起张同斌来,做事还是不坦然。
阎成谋平时话不是太多,一旦说话就直来直去,既不委婉也很少有铺垫,所以和人对话很难展开,更谈不上长篇大论。阎成谋和张同斌的关系却不一样,别看他俩平时言来语去的,经常抬杠,感情还是很深的。阎成谋的话是套中藏套,张同斌的话是骂中带骂,张同斌不入阎成谋的套,阎成谋也不随张同斌的骂。所以,平时略显寂寞阎成谋的和言语不大投机的张同斌经常能不伦不类地聊上一阵子。
庄宏昆给初春花挂完电话后,就到了1号阵地,把通话情况说给了张同斌听,并把初春花对张同斌的惦念转给了张同斌。张同斌没有表示,两个人没有话说,沉默在那里。
突然,张同斌对庄宏昆说:“我想在这里为老谋子设立一个简单的灵堂,没有他的像,我们班新兵小曲会画画,你给弄一张大一点的纸来,我叫他按我的描述画一张,反正是像不像就是那么回事,写上老谋子的名字就行了。”庄宏昆皱着眉头瞅着泥土墙没有作声,那意思很明显,就挂一张像就算灵堂吗?张同斌说:“我有蜡,还有油灯,就算作点灯进香了。”庄宏昆茫然地点了点头,那意思是你怎么弄都行,我都赞成,显然他是不想打击张同斌的积极性。庄宏昆起身回去了。故了一会儿,庄宏昆送来了几张纸,说:“多拿了几张来,余富的画不好时再用。”张同斌接过纸以后,说:“宏昆,老谋子生前很佩服你的文采,你们经常谈诗论赋的,什么押韵对仗、起承平仄的,我也不懂那些。老谋子喜欢你文章中的一些词句,经常说给我们听。你能不能为他作一首诗或者一副对联,好摆在他的画像前。”庄宏昆说:“谈诗的人不一定能写出诗来。这就和搞文学批评的人不一定有文学作品一样。我写诗可不擅长。”张同斌说:“什么好哇赖的。写什么样老谋子肯定都喜欢。你就写一手吧,省得他在那头闷得慌。”庄宏昆说:“你真是强人所难,我只好也是勉为其难。这随口吟咏,等同于口占了。”说完,一会儿歪着头思索,一会儿用钢笔书写,一会儿,一首七律诗写了出来。
七律
悼老谋子
含悲更著秋风凉,忍看苏修兴欲狂。
琛岛风平藏凶险,深江涌动曳衷肠。
老谋品尽人常情,神算识别龙涎香。
慷慨化泥真壮士,忠心报国美名扬。
写完之后,庄宏昆看也不看,拔腿边往外走边说:“写的不好,我自己都不愿看。我回连部找毛笔把它抄出来再给你。”完后回头说:“哦,对了。对联我作不好,也不敢作。若不嫌弃,把最后两句拿出来就是对联。横批写什么都行,譬如‘无悔一生’什么的。”
第二天,张副团长带这几个人来到了1号阵地,勘察完地雷爆炸现场之后,来到了土石构筑的半掘开式营房。一进屋,就看到迎面的阎成谋的画像,张同斌大概怕张副团长批评,慌忙遮挡“灵堂”,张副团长见状,摆了摆手,意思是让张同斌闪开,完后脱下军帽,表情庄重地朝阎成谋的画像三鞠躬,随行来到军人也都脱帽,三鞠躬。
张副团长对身边一个战士说:“阎成谋同志还有什么其他的话没有。”完后指着张同斌和随行来的庄宏昆说:“这都是他的老乡,有什么话也好让他们带给阎成谋同志的家属。”万回头对张同斌和庄宏昆说:“这位就是师工兵营的战士,那天,他随同同阎成谋一同执行排雷的任务,阎成谋同志牺牲的时候,他就在阎成谋的身旁。”
那个战士一个立正,说道:“就是那句话,‘我走过的地方,你们可以走,我没有走过的地方千万不要踩。’再没有别的了。”
送走张副团长后,张同斌和庄宏昆回到了屋子,看得出来,张同斌心情很激动,他大声地对屋子里的其他人说:“你们都走开!让我一个人待在这里!”
大家不知所措,一个老兵对张同斌说道:“班长,大家都知道你难过,可是你让我们上哪儿去躲。”
庄宏昆知道这个时候劝说张同斌没有用,就打着圆场说:“怎么机枪班长的话不好用吗?上哪儿躲都行,你们先出去。”
大家都知道庄宏昆在连队说话很管用,就是连长指导员也是让他三分。他平时说话很谦和,今天说出这样的话来,也明白他的用意,只好多了出去。
后来听说阎成谋的妹妹为了处理阎成谋的后事到了战区三洞医院。根据阎成谋的妹妹的要求,阎成谋的遗体没有埋葬在宝清县的珍宝岛烈士陵园,而是在虎林县火化后,由她把她哥哥的骨灰带回滨海市的家乡。
战士上战场要写遗书,交待遗物,这是人人皆知的。珍宝岛战区战士的遗书,内容几乎全篇一律,“保卫毛主席,死了也甘心。”“笑洒满腔青春血,喜迎全球幸福来。”“宁肯前进一步死,绝不后退半步生。”等,这倒不是因为人们不想或不敢把自己的隐私交给亲人,而是人们那个时候确实没有什么隐私。遗物几乎也是一样,除了部队发的几套黄色的布军装和粗布衬衣以外,再加上一个盖旧了的带着异味的薄黄军被,别无长物。枪是不允许带回家的,这是常识,不仅那皮军大衣要交公,就是那垫背(褥子)也是要上交的。那个时候,人们不仅是物资清贫,就是思想也不是自己的,忠于毛主席,不得有任何异念。
听说阎成谋的妹妹打开阎成谋的遗书,里面空无一字,竟然是一张空白的横条信纸。她没有惊愕,似乎早就有感觉,只是垂着泪水默默地点点头,将那张信纸折叠后小心地放回到信封里,仔细地插进了自己的衣袋。
因为一级战备,庄宏昆和张同斌等在阵地不能移动,他们没有见到阎成谋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