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死了,那么轻易的死了。
可我不想这么放过他,我把自己的血液渡给他,以保他半魂半魄。可是,我的血液已失过半,他却仍旧没有半点恢复的样子,这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脱离了我的控制,为什么会这样?龙御的身体立马变得冰冷,脸色也愈发惨白,我慌张失措,胡乱的披上外衣,欲奔出去寻人,忽然门外响起钟声,是魔界最高岭上的引魂钟,声音自山岭传遍整个魔界、人间、妖界、冥界、仙界以及已不存在的神界废墟。
“咚”一声是城主辞世。
“咚”两声是宗族族长辞世。
“咚”三声是新任族长上位。
“咚”四声是魔宫长老魂灭。
“咚”五声是魔后魂灭。
“咚”六声是新封魔后。
“咚”七声是魔王魂碎。
“咚”八声是魔王入陵。
“咚”九声,整整九声钟响。魔界万民跪倒在漆黑的土地上,以最卑微的姿势,奉上最恭敬的忠心。为他们新任的魔主继位,为他们前任的魔主魂碎。
我愣愣的立在殿中,衣衫凌乱,狼狈不堪。殿外,万千于民一同唱着不知名的歌调。那是送走龙御魂灵的渡魂曲。歌声渺远而悠长,在静谧的夜晚更有它难以言说的摄人心魄之感。我似听见儿时,阿娘在我耳畔哼的那首童谣,记忆如潮水般困住我,让人难以呼吸“奈何桥畔彼岸花开,忘川河边摆渡人灵,若孟氏问起:从何处来?休要理!莫回头,万事已成空,直往前去,往前去!”
我一动不动的坐在那张原本由他坐着的龙椅上,看着底下跪了一殿的子民,心里空的听不见心跳声。任由族中长老将手中的王冠戴在我的头顶,我看见他浑浊的眼中,参杂着一丝怜悯,不禁觉得可笑。如今我大仇以报,龙御已死,整个魔界乃至天下皆握在我的手中,竟还有人可怜我!我是最大的赢家,我从此再不用费心力想着如何惩治龙御、如何伤害上官,从此我自由了,如同断线一样的风筝般自由。为什么要可怜我!有什么资格可怜我!
我怒气中烧,一把挥开那位为我戴王冠的长老的手,脸色阴沉的甩袖而去,丢下一众把头低到地面的大臣。
偏殿中,我挥开所有摆在桌上的物件,瞬间各种金、铁、铜、玉、银、瓷制品全部砸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各不相同的声响。那声声碎裂声,狠狠的敲击着我空洞的心,换来我更大的怒意。执起台上的墨台直直的砸向白色的墙壁,乌黑的墨汁溅在雪白的墙壁上,染成大片大片的污渍。碍眼,碍眼,什么都是那么的让人心生怨气!我粗喘着气,靠在一边的椅子上,几乎快要站不稳。“阿盏。”我听见有人唤我的名字,身子一僵,目光阴郁的望向来人。
“你来干什么!”我没好气的问他。
上官琤琮自暗处走出来,目光有些悲伤:“我说过的,不许你来找他,为什么!你为什么还是来了?”他一步一步,沉重而缓慢的向我走来,如同迟暮的老人,迈不开脚步。
我依靠着唯一立在那里,保持完整的椅子,努力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语气更重的说道:“关你什么事!我的仇必定要我自己报,杀了他,我才能安心的睡好每一觉,你凭什么阻止我!”我任由自己尖锐的指甲刺入细腻的手掌中,讽刺他,“上官,我们相处几千年,你还不了解我吗!我从来就不会因为别人的话而否认我自己。我想做的事,没有人能够阻止!”
“我知道,我只是不死心而已。”上官琤琮行至我身前,双手按在我的肩头,用力地收紧“阿盏,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我已经放下了所有尊严去爱你,去感动你,你还是如此无动于衷!龙御他有我对你爱的深吗?这天下有比我更爱你的人吗!”他几乎是对我吼出来的,他双眼通红,形容枯槁。
我冷冷的一笑:“所以呢,你要囚禁我吗?让我永身永世活在看不见别人的地方,直到你死,或者我疯吗?”我用力的甩开他的手,却因为双手挥的太开,没有了椅子的支撑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他似乎吓了一跳,惊慌的蹲下身来,扶起我,让我坐在地上,不停的问:“怎么了,怎么会这样!你的身体怎么会这么冷,怎么会这么虚弱!”他撩开我黑色的衣袖,欲为我诊脉。但当他看到我手腕上那一条淡粉色的割痕时,他眼中的心疼尽数化作暴怒。不死之身,无论多重的伤、多深的伤口,都可以自动愈合,不留疤痕的,但我手腕上的那个疤痕明显是不会消退了。便能看出,这个伤口是被划过许多次,才会留下的。那么,许多次是几次呢!三次、四次,亦或者更多!上官琤琮一把捏住我的下巴,毫不掩饰自己心中的怒火:“你竟是这样自残?!为什么?为了他吗!”
我拽着他有力的手臂,妄想把他的手移开,可是无果。心中无尽的郁闷难过,几乎忍不住热烈盈眶:“我不想的,我不想这样的,我是想他死。可是,我没想到他为什么真的死了。明明,明明他是不死之身,明明他是魔啊,我害怕!”语气中皆是我无法控制的脆弱之感。没错,我在害怕,怕自己费尽心思报了仇,到最后却后悔了。“只有每日不停的放出血液,我才能入睡。如果不这样,我每次一闭眼,脑子里全是他,他的眼睛、他的眼、他的脸、他的笑!他就那样死在我的怀里,我亲自刺入的剑,他主动奉上的心腔!”我以为报仇会千难万难,却不想,简单的这般让人难以相信。我恨龙御,恨他的欺骗;我恨我自己,恨我的没出息。
上官诧异的看着我泪水滚动,轻砸在他手上,却有千万斤重量:“你怕什么!怕自己后悔,对吗?你说报仇,其实是为了让自己有理由和他纠缠在一起。你根本放不下,你只是在找借口,被他伤了却还是忍不住凑上前。”他颓然的放开我的下巴,不顾自己雪色的长袍,失魂落魄的坐在我的身侧“你爱他。”
一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硬生生的砸在我的心上,我的嘴唇轻颤却无言以对。
“阿盏,你不可以这么对我的。”他定定的看着我,眼中溢满悲伤。
我抹去脸上咸涩的液体,声音梗咽:“上官,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他的魂魄不能凝聚?他的心脏呢?他为什么没有心跳?”我摇摇晃晃的双手撑地,支起身体问他。龙御作为一个修炼万年的魔,早该有了不死不灭之身。即使我以灭世刺穿他的心穹,也该有一魂一魄可以留住,他之前不就是靠一魂一魄,重聚了肉身吗!怎么可以这么轻易的魂碎魄散了呢。这中间,难道有什么是我没有注意到的吗?
上官表情冷凝,声音冷酷:“五百年前,他和我定下一笔交易。他要我助他重振魔族,杀了凌霄。”他怔怔的转头,看着我,“我知道伏情师的秘密,阿盏,我们相识的时间远比你想象的早。”他伸出手轻抚我惨白的脸,丝丝暖意自他手心传至我肌肤,“你出生那一日,我第一次进入御谚台。我在人间历劫,偶尔得知御谚台的存在,便心生好奇,想去台中看看,却不知我的劫数竟在那里。那一日,我见到了你阿娘,和她怀里的你。你阿娘和你长得一模一样。但那时,我并不觉得她有多好看。我认识了你,一个每两日便长大一分的怪物,那个时候,我自你娘那里了解到了一切。伏情师只有五千年的寿命。一千年成长,三千年守台,最后一千年以血肉孕育后代。我要救你,要你永生。所以我要龙御以他的心脏做交换。”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他的心脏。
上官无视我的责怪:“他本就活不长,除了那颗聚集了几百躯精魂的心脏之外,再无可取之处。”御谚台中他本该沉睡的更久,但他却利用那枚神蛋提前了千年苏醒,他原来,根本就没有完全恢复。为什么,为什么要提早醒来?
为了……我吗?
“你还在骗我,其实你们根本没有做交易是不是!你和他都想杀凌霄,也都想用他那颗心换我的命,你们根本就是定了计划的,是不是!只是不愿让我对他有愧疚,让我可以心安理得的活着,是不是?”我把自己幻想了多年的猜想说出。看他的表情,我猜对了。
上官将手放至我的耳边,轻点穴道,不等我落泪,便意识全无。
陪伴着我的人一个个离我远去,只有那无尽的黑暗永远躲在没有光明的角落里,只有在夜里才敢嚣张的出行。我在黑暗笼罩的御谚台中千年。但我从没说过,我其实是害怕黑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