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珊永远无法忘记,六年前那个夏天,凌庸帅气的身影。
每年,警校都会召开先进人物事迹表彰会。柏珊上了四年,参加了四年,每一年都有收获。
第一年,是副局长杭平,在警界沉浮十余年的老油条,他清楚该讲什么,不该讲什么,哪些内容多讲,哪些内容少讲,怎样讲能让台下这帮坐不住的孩子们聚精会神听完。虽然他的事迹没有那么轰轰烈烈,但受欢迎程度却始终排名第二。
第二、三年,是一个人,刑警老帅哥,“老邦德”游志刚。老游这人啥都好,但嘴笨,特别笨那种。讲话不生动,也没杭平那般幽默。但警校学生特爱,尤其是快毕业那帮,狠爱狠爱那种。因为老游讲的都是干货,都是实在玩意儿。
更因为他太帅,老帅,老帅那种。
第四年,对柏珊是悲哀的,因为它决定了她的命运。
“木头,知道这次谁来讲吗?”吴爱佳是个大嘴婆,也是柏珊的室友。大礼堂挤满了人,热得像蒸锅,演讲人迟到了半个小时。柏珊像个白扑扑的小馒头,没心思和吴爱佳猜谜。“别卖关子,今天为啥不开空调?”
“厉行节约呀,嗨,这不是重点。据说,今年来的是帅哥。”
柏珊依旧耷拉脑袋,打不起精神:“帅哥?拜托,咱学校帅哥少吗?再说,不就是游志刚嘛,老面孔,看腻了。”
“同学们,让我们欢迎市局刑警大队的曹天磊,凌庸上台。”柏珊这一秒抬起了头,下一秒,她明白了一句话,一句矫情的话。
“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生。”
闷热的夏天,汗骚味儿的礼堂,大眼瞪小眼的学员。凌庸如一缕清风拂过,凉爽了夏意。柏珊从没见过,有人能把警服穿得这么帅。
“怎么样,没话说了吧?”吴爱佳得意道,“我说帅吧,据说就要升任副大队长呢。”柏珊看了看凌庸肩章,疑惑地问:“他?跳这么快?”
“哎,哪是那个制服呀,我说的是旁边那个便衣,穿POLO衫的那个,曹天磊。”
柏珊眼睛还是没能离开凌庸。
凌庸的光芒盖过了曹天磊。他们演讲的内容是那年破获的一起恶性系列抢劫案。案件是两人一起破获的,但最关键的抓捕环节是凌庸独自完成的,曹天磊成人之美,将主讲位置让给了年轻气盛的凌庸。当作为主持人的副校长问起凌庸是如何识别出犯人的时候,凌庸只说了两个字,让整个礼堂哄堂大笑。
“蒙的。”
凌庸一本正经地说着笑话:“别笑。那天夜里没月亮,我也没带手电,那小区又老又旧,路灯闪得跟鬼火一般。可吓人了。”
“你都看不清人,那是怎么蒙的!”吴爱佳猛地一问,让不少同学的目光转向她。凌庸也看向她。吴爱佳得意地扬了扬头,柏珊却紧张的无法呼吸。他看过来了。
“这位美女说得非常对。”凌庸露出了阳光的笑,“当时的光线我的确看不清人。我只是看见一个人影,在小区车棚门口走动。可是我嗅到了酒味儿。用心听讲的朋友们可能还记得,我刚才说过最后一名受害人是从酒吧出来的。凶手行凶时刺破了他的胃,导致消化物回流呛到呼吸道窒息而死。我发现嫌疑人时无法判断体貌特征,但却嗅到了酒气,通过他走路姿态判断他没有醉酒。所以我叫住了他。”
“他就那么听话?”搭话的还是吴爱佳。副校长嫌弃地撇了一眼,她却毫不在乎。凌庸又把目光投向这边,似乎在柏珊身上停留了几秒,他说:“人的下意识反应总会暴露自己,我一声吼他就愣在哪儿。当时我没穿制服,他也不含糊我,径直朝我走来。于是,我就看见他一身血了。你们说,这是不是瞎蒙的。”
哈哈哈——
礼堂里爆发出热烈的笑声,其中竟也交杂着掌声。
……
“我就是喜欢他。”柏珊如此坦白,到让赵一恒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你开心就好。”
游志刚住在离交管局不远的小胡同里,柏珊和交管局的同事通过气,他今天歇班在家。胡同是老胡同,地面坑洼,雨天过后,积着水。柏珊走在上面,心里凉了半截。当年的老邦德,现在不知是何样。
“一会儿见到游老,不要提起凌庸。”柏珊低头看路,声音呜呜不明。赵一恒问:“为啥?凌庸不是差点儿就成他女婿吗?”柏珊没说话,她突然觉得聪明伶俐的赵一恒今天特别招人厌。
“哦,我知道了,游老肯定是怪罪凌庸害了他女儿。也难怪,一个男人连心爱的女人都保……”赵一恒闭嘴了,他看见柏珊停了下来。柏珊停了下来,她看见游志刚迎面走来。老邦德还是那个老邦德,只是头发夹杂着灰白,嘴上多了胡茬儿。
游志刚也瞧见了来人,盯了眼赵一恒,朝柏珊打了个招呼:“木头,来了。”
这一叫差点儿把柏珊的眼泪勾出来。木头是柏珊从小叫到大的外号,参加工作以后知道的人不多,曹天磊、凌庸和游志刚。工作时,游志刚说叫木头不严肃,私下里,倒是没了规矩。
警校那个吴爱佳也爱叫柏珊木头,只可惜她已经殉职了。
“游老。”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柏珊只干巴巴地叫了声人。游志刚挥挥手,示意柏珊跟他进屋说话。赵一恒刚迈开步子,游志刚厉声说:“我不认识你,外面待着。”
赵一恒被就这样被晾了。
“我一出门就听见他嚷嚷,烦。”游志刚住的地方不大,一室一厅一卫,对于一个老单身汉而言,环境倒是整洁。他没让柏珊坐,柏珊自己坐在了破旧的布面沙发上。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这里不是什么殿,但你还真是稀客。”
柏珊愧疚地说:“对不起,我应该常来。”
“常来干什么?看我这个警队笑话?”游志刚坐到柏珊对面,审视地盯了她一会儿,宽慰地说:“你长大了,有点儿警察样儿了。”
柏珊笑而无语。
“再不说来意,我可要逐客了。”
柏珊只觉下牙打着上牙,紧张地打着哆嗦。思前想后,也没组织好语言,只好硬说:“有两件事。第一件,绘里香被通缉了。”游志刚听后愣了一会儿,才想起绘里香就是游心莹。“这死丫头终于作出大祸了。”
“其实,也不是太大的事情,黑了队里的电脑……”
“那个彭莹莹咬舌自尽的照片,就是她传上去的吧?”不愧是老刑警,很快就串起来了。
“第二件事。”柏珊像背课文,只要语速够快,什么坎都能过去。“发现了游心恋的残肢。”
游志刚的反应出乎意料:“你们终于发现了。”
“终于?”
游志刚起身,走到了客厅一角,那里放着一台老式海尔冰箱。他打开冷藏室,掏出一个乐扣盒子,放到了柏珊面前。
柏珊后脊发凉,入行以来,她第一次遇到不想知道里面是什么的情况。“是什么?”
游志刚没回应,打开饭盒盖,里面还有一层塑料薄膜。揭开薄膜,现出了真容。
三根指骨。
柏珊一阵反胃,硬是忍了下来。游志刚盖好薄膜,盖上盒盖,捧着盒子放回冰箱。“他每年都会寄一件快递给我。今年收快递的日子差不多到了,我还以为他忘了。”
“他?”柏珊头皮发麻。
“外科医生呀。”这四个字在游志刚嘴里不知念叨了多少回,竟然能如此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