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儿叶儿提灯送主人出门,却见容若并不停留,大步如飞而去,只得站住脚,叹口气道,“大爷这回是动了真气了,我从未见他这样过。”叶儿皱眉道,“沈姑娘说话太是伤人,也无怪大爷要生气。”二人悻悻转身回来,正遇上钱氏,凑上来神神秘秘问道,“大爷真的走了?我听见上房里沈姑娘在哭,又见大爷满脸怒气出了房门,敢是出了什么事么,闹得不可开交的?”
枝儿心上厌她多嘴,没好气道,“你不在厨房里伺候,跑到前院儿做什么来?不该你知道的事,别打听个没完。”说罢低头要走,钱氏拦住她道,“我早几天说什么来着?你这丫头还怪我话不中听,果然就生了事端。男人们的心思,最是料不到。唉,我是可怜咱们沈姑娘,好个模样,刚刚有了身孕。。。。。。”
叶儿忍不住说道,“你知道什么!就敢乱嚼舌。是沈姑娘要回南边儿,大爷苦劝不住,才生了气。”钱氏摇头笑道,“你这丫头,说的什么糊涂话,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呆子,“现钟不撞去炼铜”,好好的福不知享,大爷这样的人品家世,上赶着巴结还来不及。。。。。”枝儿啐了一声,无心听她的小人之识,拉着叶儿一径回了上房。
容若既去,沈宛寸心如割,回想着方才容若的一番话语,呆呆坐在湘妃榻上,泪下不止。想自己平生所历,皆碌碌庸俗之辈,怎能如容若这般用情至深,痴心不变。古来有情有意者,无逾过此人,足令人愿将终身托付。怪只怪自己福薄命舛,今生怕是无缘了。
枝儿进屋,见主人这般情形,心中不忍,含泪劝道,“姑娘何如此绝情,真要回南边儿去么?姑娘不要错了念头,难得遇上大爷这般人物,不惟才貌绝世,用情亦是绝世,闻说姑娘要走,便是那般情形。姑娘往日总说,和大爷今生有缘,必求个天长地久,一生一世。怎么方遇上一些阻滞,便忍心不顾而去呢?”
沈宛默然无语,良久,深深叹口气回道,“你毕竟年纪小,有些事,说了你也不懂。你也不必再劝,我心意已决,再无退路。你我情同姐妹,这次回江南,只得让你和赵嬷嬷再辛苦一趟了。”枝儿道,“姑娘说的什么话?姑娘去哪儿,我自然去哪儿,万无移易。只是此去江南几千里路,要走好几十天,想想也觉胆寒,大爷若是不肯派人护送,姑娘闺中弱质,如何到得了江南。”
沈宛道,“你不必多虑,到时总有办法可想,或求顾老爷帮忙,或是干脆让安婶子派人,我想她主子正愁我在此碍眼,巴不得将我快些送走呢。”枝儿见事已至此,再难挽回,只是叹道,“我实在不忍姑娘这般受苦,好好的一段姻缘,就这么散了,大爷若是知道真相,不知该作何想法。。。。。。”
沈宛微微摇头,神色凄然道,“事皆前定,这是我命当如此,怪不得别人。好在,我还有这个孩子。。。。。。”
却说容若一怒之下出了门,急匆匆上马离开,一路上失魂落魄的,脑子里全是方才的争执,任由马儿自己行走。松儿心中暗道,“这是从何说起,来时还一身轻松,此刻却像丢了元神一般,莫非和沈姑娘有何变故。”故一路在前引着路,好容易到了明府大门口,容若翻身下马,头也不回的将马鞭掷给松儿,便一阵风儿似的回了自己的书房。
容若呆呆坐在书案前,仔细回想着沈宛话语的冷淡,做事的决绝,心中难过不已,不明白她何以如此无情,往日的深情几乎无存。只是她伏在自己怀里痛哭,分明是有天大的委屈在心里。或许,她有何难言之隐,不得已而为之?想到此,心里忽然透亮起来,顿然大悟道:她定是见家里如此大乱,不愿让我为难,才无奈选择离去,又故意说些伤人的话,叫我寒心。越想越觉得必定是这样,除此之外无从解释。深感她的一番痴情,不由叹道,她小女子能为此举,我又岂能背弃前盟,行无义之事?遂打定主意,明日即和她剖明心迹,但愿能劝得她回心转意。
次日上午,容若在正厅里,代父亲安排家中经济大事,偏偏那回事的家人接连不断,容若心事重重,疲于应付,连午饭也没心思吃,亏得安管家一旁帮衬,才算诸事完备。到了太阳偏西,惦着沈宛那边的情形,便和父亲告罪一声,出门去见沈宛。
刚出了二门,迎头碰上官氏的兄弟玉格,兴冲冲由外面进来,后面跟着几个亲随。这玉格和乃兄不同,自己不学无术,却靠着父亲余荫,弄了个户部给事,不过是装装门面而已,一心奔忙的却是吃喝玩乐的大事。只见他身上华装夺目,一副贵公子派头,见了容若,急趋上前行个礼,带笑问道,“姐夫,多日不见,一向可好?恕兄弟没来请安。怎么,你要出门?”玉格相貌生得还好,只是脸上带些油滑之气,又为声色所耗,和容若站在一起,不免高下立现,玉石自分。
容若和他见了礼,见他一身酒气,不由眉头微蹙,“玉格兄弟,难得有闲暇登门,只是今日不巧,我有事出门,恕不能相陪。父亲正在书房,前几日还问起你。”玉格眼珠儿一溜儿,扯个谎道,“冒昧前来,不敢去打搅他老大人,改日再去请罪吧。”又佯作关切,问了半天明大人的病情。容若心里有气,想道,“父亲如此重病,总没见你来探望一回,今日上门,又故意躲着不去。”神色便有些不耐,玉格也瞧出来,陪笑道,“既然姐夫有事,兄弟不敢相扰,只是。。。。。本来还想劳姐夫的大驾,看来不凑巧了。”
容若虽急于出门,却也不得不问,“究竟何事?”玉格扭捏了半晌道,“算了,也非一两句能说清楚,我知道你一向贵忙,还是改日奉告吧。”容若心知这位小舅子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前来,必定没有好事,或许又惹了什么麻烦,便淡淡说道,“既然这样,回头再说,失陪了。”
容若被他厮缠了好一阵,早已是烦不胜烦,也不想再听他废话,往外就走。上马一阵疾驰,顷刻便至沈宛小院门首,下马进了内庭,正碰上枝儿一身杏黄衫子,捧着一束兰花从屋里出来,见了容若,脸上颇为惊异,默默行过礼,小声道,“大爷今日来的恁早,姑娘昨日一夜未能安睡,到了下午便困倦不已,正在小憩,我这就去叫醒她。”
容若一怔,忙拦住她道,“不必了。她身子不快,别吵醒她,叫她多睡一刻。”说着话进了内室,只见日影横窗,芭蕉映绿,沈宛侧身倒在窗边的湘妃榻上,睡意正浓。容若走近一看,见她只是淡淡梳妆,鬓发如云,眉目如画,身上穿一件秋葵色香云纱衫,纤纤玉手执着一柄纨扇,半遮着面容,眼睛看去微微有些红肿,像是又哭过,心中甚是怜惜,怕惊醒她,便轻轻坐在椅上。
今日天气尤觉闷热,枝儿悄悄进来,奉上新煎的清茶,和一盏酸梅汤。容若饮了几口酸梅汤,顿觉爽快宜人,抬眼见妆台上,有诗笺微露,取过来一看,原来是沈宛填的一首新词,《长命女》
黄昏后。打窗风雨停还骤。不寐乃眠久。渐渐寒侵锦被,细细香消金兽。添段新愁和感旧,拚却红颜瘦。
昨日容若离去后,沈宛无限愁肠,无人可诉,遂填了这首词。容若看了新词,玩味再三,暗道,她的心思和委屈,却都在这首词里,若不是情非得已,安能如此。心中正自感叹,正好沈宛也醒了,见是容若坐在一旁,含笑看着自己,不由心中一跳,忙翻身起来,抬手掠着鬓发,神色淡淡的问道,“你何时来的,怎么也不叫醒我?”
容若觉出她的冷淡,看了她一刻,才说道,“御蝉,我冒着酷热来找你,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形。。。。。”沈宛心有不忍,语气却仍是疏远,“是我失礼,没有迎候大驾,还望恕罪。”容若蹙眉轻叹道,“你这是何必,故意摆这副冷脸给我,‘拼却红颜瘦’,却为了谁?”沈宛不妨那首词已被容若看了去,脸色微微一变,就要起身来夺他手里的诗笺,容若将手避开,含笑道,“你不用急,我已经记下来了。”沈宛娇嗔满面,“记住了又如何?不过是随意涂鸦,并无他意。”
容若扶她起来坐好,正色道,“御蝉,你的一番苦心我也知道,委屈自己,让我解脱。我如今也和你说明,你要回江南,我绝不同意,更多的道理我也不多说,只有一句,我二人相识以来,屡遭阻滞,刻刻自危,能走到今日,所恃者,区区寸心也。你如今觉得后悔也罢,委屈也罢,已别无选择。”
沈宛本意自己昨日所为,定是狠狠冷了他的心肠,也许就此放手。想不到容若早看透自己的委屈无奈,竟说出这么一篇话来。当下怔怔望着他,不禁百感交集,一腔心事难以言说,便欲起身离开。容若却一把拉住她不放,沈宛挣不开身子,又急又痛,瞬时已是痛泪双流,哽咽难言。
容若一边为她轻轻擦着眼泪,一边劝道,“怎么又哭了?是让我一语道破心事,难以为情么。你执意要回南边去,莫非有何蓝桥密约,红叶传情,不叫我知道?”沈宛哽咽着说道,“夫君视御蝉何人也?我此刻连死的心都有,你倒好,有精神来打趣我。”
容若抚肩温存道,“我调侃你一句,叫你不可如此伤心。”沈宛推开他的手,“别样事可取笑,这件事可是取笑的?”容若带笑连连赔礼,沈宛只是泪流不止,容若道,“你这般哭个不停,不光柔弱之躯难禁,对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不好。”沈宛容色惨淡,凄然回道,“薄命之身,何劳夫君垂怜。这个孩子来的也不是时候,我现在自顾不暇,未知飘零何方,岂不是害了他一辈子。”
容若气道,”你不可再说这些糊涂话,也别想着回扬州。明日即着人把定的船退掉,在此好好呆着,有我来护持你们母子。这孩子是纳兰家的血脉,等生出他来,还怕老爷太太不认么?”沈宛只是含泪苦笑,并不答言。
容若道,“好了,我们先不说这些,我昨晚叫你害的一夜未眠,今天也没心思饮食,现在又饿又乏,你可否给我弄些东西来吃。”沈宛方止了哭,埋怨他何不早说,叫枝儿去安排晚膳。容若道,“也不必弄别的,只要你这里的碧绿荷叶粥就好,这些天烦心事太多,什么也吃不下。”
沈宛陪着他进餐,苦劝他多吃一些,又说道,“夫君近来总不肯好好吃饭,老爷这一病,更是三餐俱废,还要不要自己的万金之躯?我走以后,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个。”容若脸色一沉道,“怎么,你还是执意要走,我方才说的话,全当了耳旁风?”沈宛后悔自己失言,忙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先好好吃饭。”
容若饭罢,见沈宛绣的活计精巧可爱,便走过去拿起来细看。沈宛道,“这是给你新做的护腰,跟原先的不同,夏天穿着透气一些。”容若道,“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这护腰贴身穿着,无须费太多刺绣功夫。你如今不用做这些,该善自保养才是。”沈宛道,“你不用管,做这个也不觉累。这护腰是你天天穿用的,你眼光又格外挑剔,我怎敢不用心?”
容若微微一笑,扫一眼空荡荡的书橱,说道,“你先别急着做这个,罚你干件风雅之事,我帮你把这些书籍放回去,你来为我-操琴可好。我近来神疲力乏,诸事扰心,久违宛卿之丝桐妙韵,今日必当随我心愿。”
沈宛道,“这有何难,操琴乃妾之所好,何惜为夫君一弹。”便叫枝儿焚上一束百合香,又备上黄脆御李和香瓜,给容若解暑。自己在窗前坐下,将古琴缓缓调弄一番,抚了一曲《平沙落雁》。枝儿送上煎好的清茶,二人啜茗闲谈了一阵,沈宛又回到窗前,抚了一曲《水仙操》。
容若道,“那首《奚山秋月》也很好,不知宛卿可曾习练否。”沈宛含笑不语,俯身弄琴,果然是那曲《奚山秋月》,此曲意境幽远,静谧飘逸,颇为触动心神,容若不由将书放下,过来坐在一旁看沈宛操琴。沈宛一曲奏罢,容若盛赞其妙,灯下细观佳人,更觉风韵天然,含笑道,“宋玉《神女赋》云,‘晔兮如华,温乎如莹。五色并驰,不可殚形。’可谓宛卿之赞也。”沈宛道,“夫君听琴不暇,怎言其他。”容若道,“佳人和琴声,俱让人心醉。”
沈宛闻言,微微一笑,心中却暗自悲戚,想我沈宛好命苦,分离在即,却不能与夫君痛说相思,细诉离情,上天待我何其无情。心中苦楚,不敢叫他瞧出来,失神片刻,遂又问道,“夫君还有什么想听的曲子?容御蝉一一奉奏。”容若道,“你随心去弹便是,不必来问我。”
沈宛沉思一刻,便又抚了一曲《空山忆故人》。这首曲子有怀念亲人,与故人离别之意,沈宛低头弄琴,不知不觉,将自己的一腔离情别绪寄托于此,忽缓若疏风,忽急如骤雨,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哀怨凄切至极,容若听了,突觉心头一撞,悲不自胜,伧然泪下。正奏到激昂凄绝之处,忽铿然一声,那宫羽两弦齐齐断了,二人大惊失色,面面相觑。
容若默然半晌,神色黯然的说道,“这曲子太悲切了,令人回肠欲断,我正想止住你,未料两弦齐断,莫非有何不祥之事。。。。。”沈宛心里也觉不妙,“怪我鬼使神差,弹了这断肠之曲,本是为夫君排遣闷怀,不想却是。。。。。”容若见沈宛盈盈欲泪,搂着安慰道,“不怪你,是我自己的缘故。近来不知为何,很怕听这些凄婉离别的曲子。”沈宛凄然道,“总是近来愁烦太多,不堪触碰。”容若深深叹口气,轻声道,“要除烦恼,到死方休。不说这些了。”
看看时辰不早,沈宛对容若说,“你明日还要当值,不可耽搁太晚,早些回去安置。”容若沉吟一回,说道,“我今晚不回去了,和你做个竟夜之谈如何?我近来心里乱得很,你为我焚香烹茗,我们一道商议大事。”
沈宛满心想他留下,又顾虑自己一腔心事,难免不叫他起疑,只得好言劝道,“夫君美意,自不敢却。只是你连日辛苦,怎可如此劳乏,还是尽快回去,咱们来日方长,何在今夜。”说到此,一阵心酸,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容若含笑以言语挑道,“你是怕我不守约定么?”沈宛脸上一红,默然不语,容若定定看着她,楚楚若娇花待露,心中更是难舍,上前将她偎抱于怀,轻声道,“宛卿心何狠也,昨日却之门外,今日还要使我夜半时分,沦落街头么?还望慈悲为怀。”沈宛轻轻推开他,“夫君休得缠磨。依我们江南旧礼,此时需尊胎教,孩子方聪明过人,夫君循礼之人,怎可破例。”
容若道,“宛卿此说太不近人情,我在老爷床前侍疾,十几日未曾安睡,魂梦无依久矣,你还忍心罚我孤枕独眠么。再说我们满人也没这些个俗礼,你且看福哥永哥,不是照样聪慧绝伦。。。。”说罢不由分说,携着沈宛的手进到卧室。
沈宛夜夜独守香闺,心中怎会不思慕拳拳,情致脉脉,又想到一棹归去江南,更有几许时光,似今日这般与郎君双栖双宿,两意绸缪?当下把心一横,心甘情愿随他霸道一回。这一夜的朗情妾意,缠绵缱绻,更和往日不同,翠帏内犹是云浓雨骤,朱户外已是晓风残月也。只是想到不久即要和容若分离,今日恩爱夫君,转眼将成陌路萧郎,不禁伤心欲绝,紧紧抱着容若的身体,默默泪下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