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做梦,竟然梦见了还在南京老宅里的时候。
有一回绍老爷请了那时候在远近都很有名的一个夫子来家里,给绍越和其他几个堂表兄弟上课。
绍越不爱听四书五经。“百无一用是书生”不知是跟哪个学的,讲得倒是一套一套的。
她那年大致有十三四岁,刚去绍公馆,才有几个月。做事情畏首畏尾的,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生怕得罪人。因为她那时候还有一个病着的爹,等着自己拿回家的钱吊命。
绍公馆的其他人倒是都和和气气的,但她怕极了绍越这个小魔头,因为什么样出格的事情他都敢干!
那一天是许姓的老夫子第一次登门,她头天下午去绍越屋子里送羹汤的时候,听见绍越和几个堂表亲家里的男孩子商量道:
“我们几个明天去后厨弄点面粉来,装在盆子里再横在门顶上。等那老头子一开门……”
“哈哈哈哈!”
“按我说,再加点儿其他的料,比如……”
几个男孩子又低声地说了几句,转瞬间笑成一团。
青晏伸手叩门。里头几个有些心虚,刹那间止了笑。磨了半晌,才看见绍越出来开门。
绍越黑着一张脸,极不高兴的样子。背后的几个男孩子则对她挤眉弄眼,发出“嘘”声来。其实她隐约是知道的,这些男孩子背地里嘲笑自己是绍越的小尾巴。而实际上,自己不是绍越的妻子,而是他的仆佣,至少青晏自己是这样以为的。每天她要替绍越浆洗缝补,端茶送水,还要将老太太、老爷、太太嘱咐的事情对绍越一再耳提面命。他不喜欢自己,当面锣,对面鼓地说过多少次,青晏早就知道了。
绍越接了青晏手里的炖盅,讲:
“你可以走了,没事情不要轻易来这里。”
青晏低垂了眉眼,诺道:
“好。是老太太让我送来的。下回我让旁的人来。”
话没有说完,她面前的那扇门就“嘭”一声合上了,毫不留情。
翌日,青晏早早就等在书房附近。她也不敢靠得太近,就在隔着几十步距离的一处稍显隐蔽的拐角偷眼看绍越他们。
她听见绍越他们几个的声音,讲道:
“哎呀,绍三,你动作怎么这么慢呀!行不行呀你!走开走开,我来!”
“哎呀,你推我干嘛!就弄好了。你们几个把桌腿子扶好了!”
吵吵嚷嚷了好一阵子,才算消停了,这时候看见外堂跑进一个少年来。青晏好好瞧了一眼,是平时跟着绍越的小厮六子。
六子是绍家老管家的孙子,十五六岁的样子。光不学好,也不晓得上进,尽知道惹猫逗狗的。连带着把绍越哥几个也带得坏了。
“少爷,那老头子到正门口了,老爷他们去迎了。我看,立刻就要进来了。”
嗷,原是给绍越他们望风的呀!
“走走走,都回屋坐着去!”
一群小子你推我攘地往回走,只路过房门的时候侧着身,小心翼翼地相互提醒着,
“诶!你小心点儿,省得碰翻了头顶上的东西,那多没趣!”
过了不出半刻钟,青晏就看见一个鬓发全白的老头子拄着拐杖走进内院来,颤颤巍巍的,大概正是许老夫子。
前半月,公馆里有个丫鬟哄二老爷家的姑娘一块出去打牌,要绍老爷抓住了。家主拿出威严来,端的吓人!当时一顿好打就发卖出去了。绍老太太要青晏好好看着绍越,青晏自然不敢不听。今天要是把这夫子得罪走了,那指不定得怎么待自己呢!
青晏怕老夫人,也怕绍越,合计了半天也没得一个办法,倒是那老爷子越走越近了。青晏没有主意,索性心一横,跑在了老夫子前头。她闭着眼睛把那扇门用力地往里头一推,就听得里头一阵哄堂大笑,然后头顶上的黄铜盆子就当头倒了下来。不仅疼,还呛人,青晏吓得一下子跌坐在地上,里头的小子们笑得更是张狂。
“阿嚏,阿嚏!”
青晏连着打了几个喷嚏。原来他们那时讲的悄悄话,正是要在白面里头兑辣椒面呀!
她当时倒不觉得疼,就光心疼那些白面了,
“要是能把白面带回家去,就能给爹做顿好的了。”
等她回过神来要站起来时,才觉得被砸得脑瓜子疼。晃了晃,方才看清一个堂亲家里的少爷已经站在自己跟前,神情极差。素日里他们在背地里说自己,绍越是从来当作不知道的。
“跪下!你坏了我们几个的好事,得磕个头给我们道歉!”
坐在位置上的男孩子们纷纷附和,
“就是!平时我们干什么你都碍手碍脚的!”
“这样不让那也不让!绍三都要让你给管傻了!”
“快磕头!磕得响一些!”
她当时给他们磕头了吗?当然磕了。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然后她就听见绍越的声音从前头响起来:
“你们给我闭嘴!诶,你有没有脸,还跪着!也不嫌丢人!你给我起来!”
周遭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青晏也陡然从那个梦里惊醒。擦一擦额角的冷汗,四下里看看,还是小南国的房间。
弄香从外间跑进来,她一直在外间打地铺睡觉,方便照看青晏起夜。青晏拧亮床头的台灯,那白炽灯透过琉璃灯罩子照映出来绿油油的冷光,而更多暖黄色的光从灯罩子底下漏出来,洒了一地,稍微地熨帖了她的心。
“小姐,您做什么梦了?惊成这样!”
后来是梦见什么了呢?是梦见那天傍晚绍老爷将绍越打得下不来床。
绍越当着一众人的面,用不大好听的言辞救了她,她知道。她深以为“投桃报李”乃是世间至理,可她听着他痛苦的呼号,却什么也做不了。她当初救不了他,她如今找不到他……
“是梦到故人了。他丢了的时候,才和你一般大……”
青晏下床推开合页窗,窗外竟然又在下雨。那一声极轻的喟叹,几乎融化在这柔软缠绵的雨里。弄香没听清,也没答话。青晏顾自说道:
“弄香。我给你唱首歌吧。”
然后也不顾她想不想听,就唱起来:
“金陵古城城门大,城里城外甲天下。
里十三外十八,一道门闩外头插。三山聚宝临通济,正阳朝阳定太平。神策金川近钟阜,仪凤定淮清石城。江东驯象有三家,安德凤台一枝花。双桥夹岗在山凹,高桥上坊有八家。沧波麒麟走天下,姚坊仙鹤人人夸。上元佛宁无人家,童子跪拜观世音,栅栏崇潼人害怕。”
她蓦地想起来了——这首过去曾无数次唱在夜里哄绍越入眠的歌。
辗转反侧,一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