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青晏足足睡到中午。洗漱完下到二楼的时候,正好碰上罗扇几个又在打麻将,她笑着嗔了句:
“你们几个小妮子倒是不辞辛苦。”
那几个一听就炸开了,非要她也坐下来,要把昨天夜里输给她的钱赢回去。青晏摆手道:
“昨天给你们做搭子还平白让你们说了话,今天我可不参与。大不了明天我做东请你们几个到外面吃去。我可不是赢了钱就夹着尾巴逃走的小气人儿。”
罗扇就掩着嘴“吃吃”笑起来,
“赢了钱就跑的,那可不是红绣嘛!”
青晏没应声,她和红绣顶不对盘,却懒得嚼她舌根子。罗扇又讲:
“不过明天可不成。陈老板早就约了我到他府上去,给他做个牌搭子。”
青晏答她:
“那就等你回来再做主张,横竖我是跑不脱的。”
她再从老妈子那里讨了杯茶,端着就下到底楼去了。底楼的唱片也放得震天响,但这么早来跳舞的人几乎没有,就是店里几个姑娘自己在跳。她们一个装作男人,一个就是女人,成双成对地在大理石铺就的舞池里摇曳着纤细的腰肢,恣意欢笑。还不是夜,却早迷醉了。
在小南国里,皇帝是谁做,总统换谁当,她们统统是不在意的。因为这里,就是她们最好的地方,而此时,就是她们最好的时代。
青晏在包了红碎花布的矮脚靠背软凳上坐好,放下茶杯,取了桌上的《国闻周报》来看。她原对谁主天下也是不在意的,翻一翻便觉得很没趣味。刚要合上,意外瞥见纸页上刊了阮玲玉的照片。拿起来再一看,底下还附了她的两页绝笔书。旁有文字笺注“上海电影明星阮玲玉因婚姻纠葛本月八日服安眠药自杀”。
她倒是颇看过一些阮玲玉的片子的,大老板包了场子请她去看,她也跟小姐妹挤到电影院去看过。阮玲玉不但长得俏,演戏也最是敬业,因了“婚姻纠葛”和“人言可畏”竟是白白枉死了!那自己同章老板、李老板也是花前月下、海誓山盟过的。后来一拍两散,又得他们好一些钱,这样出格,岂不是要被戳着脊梁骨骂到阿鼻地狱去?一时间,不屑的、悲悯的,各式各样的情绪都有了,交织在一起,教她咽不下去。
青晏一直唏嘘到夜里。
而天色黑下来,小南国的月亮就升上去了。青晏的舞票一贯是很畅销的,今天照例有人包圆。她一直陪着跳到了后半夜,躺下去就睡到天明。
罗扇那顿馆子最终没有吃成,也没去成陈老板的公馆,因为第二天一早出了一件天大的事情。对于她们这样的人来说,什么样的事才算得是天大的事情?那大抵也只有生老病死了。
红绣是给胡公馆的人抬回来的,抬回来的时候天还没大亮,但已经没了气儿。胡公馆那群夭寿的,把门板子拍得“哐哐”响,见有人应门,把红绣放下就落跑了。小南国的老板叫刘明义,是个顶精明的人。一看阵仗就晓得不对劲,生怕污了自己的门面,立刻又叫人给抬到后门去了。
青晏醒得早,听见楼底下吵嚷声的时候已经洗漱好了,而隔壁的罗扇、红菱几个还睡着。甫一被吵醒,还有些起床气,打开房门先探了脑袋出来,骂了句:
“作死哦。”
却还是取了外衫穿好跟青晏一道下楼去了。几个人还没走到楼下就听见红绣房里丫头的哭声:
“小姐诶!小姐!”
好不哀戚。
下了楼来一看,却是红绣死了。前一两天还在胡家别院里一起吃酒,往日里红绣叉腰嗔骂的情形都还历历在目,怎么今天就横死了呢?物伤其类,她们几个和红绣的关系素来不大好,但到底还是哭了一场。罗扇没有心思出门,遂推了陈老板的局子。而红绣死后,青晏病了有三四天,忽然发起烧来,都快烧糊涂了。
这天烧退了,弄香便搀她下楼到后园小坐,还劝慰她:
“小姐,人终是有一死的。我听他们讲红绣小姐是为情所死,我认为那是很值当的!”
青晏答她,声音却虚得像踩在云里:
“也是不值当的。保重自己才是最要紧的事情。人没了,那还有什么呢?什么都没了……”
旁的人不知道,但青晏是知道的——红绣那样贪生的一个人!她家里还有一双正在上学的弟妹,还有一个老母亲,她哪里舍得去死?
正想着,方要有点愁绪,却有老妈子跑进来传话:
“青晏小姐,外头有位段先生找您。”
青晏并不记得今天同谁有约,遂问道:
“是来找我做什么的?”
老妈子答道:
“说是来找您归还手袋的。”
嗷,定是那日丢在胡家别院的手袋。她后来特意打发人去找过,却没找到,原来是被这位段先生拾去了!她吩咐道:
“黄妈,你去请他进来吧。弄香,你去砌壶茶。我屋里的那个铁皮罐子里是今年的新茶,拿那个来。”
院里有青晏的蕙兰,移种在瓷盆子里搁在花架上,原来也养了好几年,独有今年开了花。花色是白的,一整串,压得花枝低垂,远看像别在仕女腰上系的宫绦上的那流苏。青晏站起来摆弄它,总觉得它的姿势还有哪里不够美妙,这时候却听见老妈子在身后叫自己:
“青晏小姐,段先生来了。”
青晏转过身子去看,却是那天在胡家别院的后园里遇见的男人。她先是笑笑,逢人先笑已是她的一种习惯,然后微微欠身,道:
“有劳段先生跑一趟。”
这时弄香捧了茶出来,青晏自己接过来,搁到圆桌上,说:
“段先生,我们坐下说话吧。弄香,看茶。”
青晏了大略地打量了一番段先生:
他的头发梳成时兴的偏分背头,上身灰色的西装敞开着穿,露出里面格纹的衬衫来,胸口的兜里插一支钢笔,看样子是镀金的,也可能是纯金的。下身西裤穿得笔挺,一双黑皮鞋也漆得光亮。
倒是个考究的人!
这位段先生也欠了欠身,从善如流地坐下来,呷了一口茶,讲道:
“俞小姐,在下本意是来归还东西的。”
青晏瞥了他一眼,两手却是空空如也。
“但我今天却忘了带这件东西。不如,我改日再送来,或者还是由我做东,我们到外面吃饭,顺道把东西还给小姐。”
语态风流,似乎笃信她会答应似的。
青晏蹙眉,在上海,想做她的入幕之宾的人有很多,真正得逞的却是寥寥。这位段先生这样轻浮,她根本是不喜欢的。但也不好直接拂他面子,遂笑着陪他说几句话,然后称病,预备告辞。
“既然俞小姐身体不适,那我改日再登门。小姐的东西,我打发人明天再送过来。告辞。”
他倒是很识趣地立刻走了,后来也好一阵子没有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