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身后的轰鸣声,江万红停下有些疲惫的脚步,转身望去,远远的,一台中巴客运车高速驶来。她举手示意,生怕司机看不见。车临近,车停,她上车,说了地方,车上女售票员收了三块钱。
下午一点钟,车上人不多,她找了一个能看见江水的靠窗位坐下,只看着窗外,看着青山、绿树、低矮灌木丛和连绵不绝的大山,看着时而显现的崖下的江水。杂乱无章地忆着往事的她,疲惫地瘫软在椅背上。乘客的交谈说笑声,客车的轰鸣声,不知何时都悄悄隐去,她不知不觉地睡了……爬坡途中,中巴车一阵哀鸣和抖动,她醒来。刚坐正身体,突然感到一阵呕吐感,她手捂嘴干呕了两下。车的轰鸣声在她耳中陡然变大,也变得清晰。想起化疗时呕心沥血般的呕吐,她觉得此时的呕吐感似乎不值一提,她渐渐恢复正常。
不知啥时,她身旁已经坐了一个男人,身上还似有似无带着一股狐臭味,这味混杂着汽油味,让她感到不适。男人好奇地看了她几眼。她扭头向外,看见悬崖下那一大段长江,觉得似乎眼熟,便朝着卖票员用普通话问:
“请问,还有多久到涟畈?”
卖票女扭头看看她,用普通话回答说:“下面就是了。”卖票女的普通话说得不错。
她倾身,视线穿过人头,穿出司机前面的挡风玻璃,什么也没看出来,反倒又闻到那股混杂的怪味。她干脆起身,身旁的男人知趣起身让开。她走到车门处,走动中,她发现自己错怪了身旁那人,狐臭味是其他人发出的。
中巴车钻出一黑黢黢、阴湿的隧洞,光明重新洒满四周,又经过一段盘旋下坡路,滑到平坦处,慢慢停下,车门打开。
她低下头,看着车外,问:“这儿就是吗?”
“是,就是,下嘛。”司机看着她,敦促说。
江万红走下车。
她环视四周,看到临江面连排的砖瓦房,轻咦一声,又仔细看了两边的山和那条岔路口,才确定这儿就是自己要到的地方。以前,那儿只有一间低矮简易小木棚,人们可以在里面遮阳避雨,也可以偷偷卖些东西给来往的人;现在,那儿是一排新砌的灰砖平顶门面屋,砌屋的灰砖和山崖防滑坡水泥墙颜色相近,一起使整个岔路口都变得灰扑扑一片。以前,和大路垂直的进山路是泥石路,前面二三十米稍宽,似乎是公路修了这一截后不知何故又停了,后面的路段越往里越窄,渐渐变成只能人行了,就像是人们走出来的一条路,路面坑坑洼洼,雨天积水;现在,这条路已是水泥马路,一直往山里延伸爬去,又迂回曲折地顺应着山势,时隐时现,在人们眼中就像是巨型的省略号,随意写画在山间,也将人们的遐思带进了大山中。两边山上的杂草丛林,似乎还是老样子,绿意葱葱中显着杂乱,但肯定经过了无数次的更新换代和生死轮替;临近岔路口的一些植物,被蒙上厚厚的干泥浆和灰尘,看起来就像是灰色的假枝假叶,可见来往车辆的繁多;往上看和渐向大山深处行,植物身上的“灰衣”才渐少,还原丛林的绿色原貌和勃勃生机,在蓝天的映衬下,显着纯粹和洁净。
没有顺路车可搭,她撑着伞,戴上墨镜,慢慢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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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万红归队没几天,口琴男到了她这儿。他解释说,他出去了一趟,顺路就来她这儿玩了。
江万红包了一小包水果糖赶到刘大妹家,向她讨一节香肠。刘大妹很乐意大方,她男人则在一边闷声闷气不做声,只用那对咪咪眼斜看着江万红。江万红不知道那男人在想什么,但为自己没有早点拿糖给他家孩子吃而不好意思。
她快速回到住处,躲避口琴男的视线,用普通话对他说:“你自己倒水喝,我把香肠煮了。”
“好,我自己倒。”他笑着说。
他的普通话说得真好听。她心中想着,一边忙着张罗饭菜。开始管理广播设备后,她曾听说了他和广播站那个女播音员的传闻。为此,她虽然感到一些不舒服,但具体是怎样不舒服、哪儿不舒服,她说不清。反倒是他今天的到来,让她诧异又惊喜,心脏禁不住加速蹦跳。去讨香肠时,她本已平复,此时回来和他说上话,心跳便又控制不住蹦跶起来。
“走热了?你的脸好红。”他说,人靠在芦席棚木框上。
“不热,你坐,扇扇子,吃糖,别来这儿。”她不想让他看见厨房的简陋。
“我看要不要帮忙。”
“不用,不用,一会儿就好。”
“随便弄点,没必要,就你我俩人。哎,对了,吃完带我转转,听说三队堰塘里养了鱼?”
“去年好像有,今年哪里还有,也就是这几天才把泥巴打湿一点点,下次有机会再请你吃鱼。”她放下正切着的西红柿,看着他说。
“我不吃鱼的。”他笑望着她,大眼睛微虚,但明亮,反射着从大门口钻进的夕阳光。他又说,“也是啊,这鬼天气!旱都要把人旱死,妈的。”
她诧异他吐出的脏话,只应了一声:“喔。”又埋头忙着开始切菜。眼睛余光看见他走到大门,身依门框,两**叉,一脚支撑,一脚随意踮立。背心显出他的瘦弱,她觉得那是挺拔;蓝色裤子洗得泛白,她觉得那才是劳动人民的本色;裤腿卷起,显出腿上稀疏的黑毛,她好奇怎么他也长黑毛;军绿塑料凉鞋被他一只踩地,一只随脚踮立,她觉得他的姿态是那么自然、随意、又……又什么,她想了想,才想起合适的词“好看”。
“环境不错呀,”看着屋外,他又说话了,“平坝大,树多,远处还能看见堰塘,你这儿可是风水宝地了。”
“嗯?喔,还好吧。”她正悄悄看着他的背影,有些走神。
“又一个人,真的好。”他回头,头伸进屋内,说,眼睛直直盯着她。
她蹲下身,开始往灶膛里添柴,边说:“哪里,只是稍微方便点。”炉火把她的脸蛋印得分明和红彤彤的。没听见他的接话,她偏头看他,才发现他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她一阵羞涩,低下头,猛然发现自己衬衣最上面两颗扣子没扣。呀!不知道刚才他是否看到……她有些心虚发慌。她一直听母亲说,女孩的胸千万不能随便让人看和动。到三队后,她发现这里的姑娘婆婆和女孩们,天热时连内衣都不穿一件,即使汗水打湿衣服,露出胸乳的形状和凸起,她们也不计较。前期的干旱似乎将大地烤干了,这两天的傍晚也不像以前那样降温快,她觉得天气格外闷热,为了凉快,只穿了轻薄宽大的内衣。现在,她既后悔,又害羞,更觉难堪。她更低地佝下了自己的上身,压在双腿上,不敢稍动自己的身体,就像被定住了似的,心脏受了压迫,跳得更快,让她的大脑更加一片空白。她胡乱添架了几根柴火,灶膛内火焰熊熊,空气中弥漫着静悄悄和火热。只一会儿,锅中有了饭煳味,她背着身体,忙着把灶膛里的柴火撤了,快速站起,揭开大木盖子,把米饭散开,扔了糊过头的锅巴,用余火慢慢煨饭。又装作从水缸中舀水,趁背着身,扣好衣扣。
米饭泛香,又闷了闷后,用铲子舀进饭钵;加水洗锅,煮香肠,切香肠,打汤,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