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块孤独的石头希望搬到石板路上,和其他石头在一起。终于有一天,这块石头滚下山坡,来到其他石头中间。但这块石头发现,它在这里会被轮碾压,被马踩踏,当然还要经受人穿的靴子的践踏、磨损和挤压。有时它会立起来,要么一些动物会靠在它上面方便,要么泥浆会溅在它身上。这让它感到痛苦。”
——【达·芬奇手札中的石头寓言】
毛伟平搬到爷爷奶奶家,住了短暂的一段时间后,他爸给他转了学,他到镇上读书了,住在他爸租来的房屋中。
说起转学,他当然高兴。终于不用再在孔老师的班上了;转去的学校更大,学生更多,还有操场;镇上的游戏机房既多,且近在咫尺;他喜欢吃烧烤,镇上的烧烤摊满大街都是……一切的一切,都让他兴奋和新鲜。至于双亲中少了一人,他还真是没有感觉到,也没有去想更多。甚至他还在幻想:妈再次回来时,能带回更新更好的游戏掌机,利于他和艳艳一起玩。虽说转学了,回小村时,他还是可以找艳艳一起耍的。
半年后,他爸堂而皇之带回一个比他妈矮丑、比他妈温柔的女人。毛伟平这才知道自己以前的那个家已发生了变故,才懂得了经常从同学口中听到的、电视剧情节中常出现的“离婚”是怎么一回事儿,才意识到妈已经离开自己了。渐渐地,他的社交圈从刚转学时的不断扩大,转变为有意识地缩小,再缩小,刻意避免让更多的人知道他家的丑事。
后来,毛伟平随父亲搬家了。搬进了由他爸出钱重新装修的、那个女人和她六岁女儿在镇上的家。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个新家,虽然这个新家确实大,也确实漂亮。他越来越感到孤独,他的笑脸和话语越来越少,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他想离开这个家,哪怕回到小村中那些泥巴房子中都行。
直到此时,他爸不知是因为毛伟平对那两个女性的态度问题,还是意识到其它的问题,终于对他说:是你妈不要我们了;你妈和别人结婚了,时间还要早;现在的新妈妈,是爸爸的旧识,先嫁了一个打人的坏男人,离了,再嫁一个,又出车祸死了,怪可怜的,你对她和新妹妹要好;我和你妈离婚是迟早的事,不关你的事……诸如此类的话。
毛伟平一边拿着游戏掌机胡乱按着,一边不管听见没听见地胡乱点着头。他将奇形怪状的方块从游戏开始时的原样毫无变化地加速下坠,快速组成怪异形状,很快地“死”去;他还把游戏中的摩托拼命往护栏撞去,或在沙地里费力慢行,终于摆脱沙地,又拼命地撞上一切地“死”去。
他爸见他这个样子,又说,来,拿二十块钱去,打游戏还是干啥,随你,但从今天起,你得喊妈,听到没有?他爸提高声调的话,终于钻进他的耳朵里,他接过了钱,只点了一下头,就往外跑去。出门了,他边跑边心想:只要给钱,让喊妈,喊就是,简单!到了傍晚,真到他回家时,他满脑子只装着飞机、武器、爆炸、拳击、鲜血等五颜六色、带刺激性的画面,完全忘了答应爸的事情,害得他爸多次的瞪眼、眨眼、踢腿、做各种暗示动作提醒,“妈妈”一词才钻出他的口,而且还是看着盘中的肉,小声含糊叫出的。从此,只要有钱给,他是会喊那女人为妈妈的。
初一,毛伟平的成绩一塌糊涂。学校老师本就讨厌这个调皮捣蛋、爱打架的学生;在听他自己说出“爸妈离婚了”一话后,老师无表情地摇摇头,没有了找家长的兴趣。老师是否还有尽责的兴趣,无人知道。他爸对他一阵拳打脚踢后,一句“最起码要学会赚钱养活自己”,让对学习本无太多兴趣的他,更无所谓了。
初二,毛伟平开始时常逃学,他是为了去找艳艳玩。
艳艳的爸妈带着她弟弟在外省打工;她爷爷奶奶已经年老,无文化,庄稼地劳作忙,只管她周末在家时的几餐饭,周一至周五,她都在学校住校,全靠她自己。所以,只要她也逃学,她有得是时间和他一起玩。艳艳的学习成绩也很一般。老师的不理不睬,以及毫不顾忌她尊严的批评话语,让她的逆反心理空前高涨。唯有和毛伟平在一起时,她才觉得轻松自由,且有说不完的、共同的、对老师和学校和大人的牢骚话。两个幼稚、孤独、感情饥渴、甚至“同仇敌忾”的少年,对上了眼,俩人懵懂的、稀里糊涂的恋爱开始了。于是,镇上及村子凡不易碰到熟人的地方,都留下他们无拘无束、也无助的脚印,网吧、游戏机室里的浑浊空气,污染着他们本该纯真、充满青春活力的气息。他和她还从网上看到不少“成人游戏”,俩人抵挡不住那种原始本能的诱惑,开始模仿起各种亲昵行为。
终于有一天,艳艳的爷爷奶奶到亲戚家走人户未归的一个晚上,俩人就在她的家中,在冲动、慌张、羞涩、忙乱中,完成了各自过早来临的“成人礼”。之后,俩人如上瘾般开始了一次次山间地头、树林草丛、肮脏小旅馆中的摸索。
毛伟平沉溺在这种兴奋得死去活来的感受中,无力自拔。
艳艳干呕时,她表嫂口无遮拦玩笑说像怀孕时的吐,让早熟的艳艳马上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了。她告诉给毛伟平,还兴奋说,她想什么都不管地生下孩子。他愣了,也不知所措了,更慌了。
毛伟平找到爸,谎称一同学把女同学肚子搞大了,问该怎么办?看着他逃避躲闪的眼神,“老奸巨猾”的他爸,联想到他要钱的反常,只几句话就诈出了实情。平时对百事无所谓的他爸,开始有所谓了,对他破口大骂,拳打脚踢,木头衣架都打断了。趁着他爸找绳子和棒子的空隙,他夺门而逃。等他茫然无措逃到爷爷奶奶家时,才发现他爸已经在那儿了。大人们又是一通口伐后,让他不能理解地知道:事情闹大了。在家长们的授意下,他得南下了,到他妈那儿先玩一段时间。至于艳艳,他爸承诺会解决一切,不用他管。
不用上学!还能出远门!又不用管自己闯下的祸!毛伟平忘了发生的一切,又开始了兴奋和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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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伟平来到了大城市。
当他妈和那男人上班后,他延续着自己的兴奋,又一个人无聊得紧,随心所欲地在电脑中下载一些带链接的文件。只一会儿,电脑便一片漆黑,怎么弄都没了反应。
为此,那男人的脸拉长了,断了用钱送毛伟平去技工学校的上帝情结念头。他妈更意识到:他对自己现在的家庭是麻烦和威胁。他妈像母狮般决然,把他赶到由其它人介绍的、一个叫“刘跛子”的同乡的建筑工地,说是让他“学经验,学会自己养活自己,还可以锻炼身体”。
那男人,给他备好了床上用品,买了两件换洗的衣服,买了些生活用具,且亲自送他到了异地的工地。毛伟平难得成熟一次地发现了那男人的装模作样,送走瘟神般的欢欣鼓舞。他妈送他走时,脸上带着一种他看不懂的笑容,似有难舍,似有嫌弃,似有欢欣。
毛伟平真的后悔了,但也知道没用了,他得自己养活自己了。
毛伟平那种身板,从没人把他当孩子使。很快地,他的手上、脚上、肩上都有了血泡。疼痛常常让他蒙着被子偷哭,让他不知道自己该选择离开还是留下?真选择离开,自己能去哪儿,又能干啥呢?工地上包吃住、只拿部分工资的方式,使得他只能继续着。
一年多后,他的手上、脚上、肩上都长了老茧,身体更壮实了,能干会干的也越来越多。两包水泥,他能一口气扛上十楼!
当他第一次拿钱比一些人拿得多时,他得意地买了第一包烟;当他第一次怯生生给刘老板上烟后,一直在观察他的刘老板起了心,要让这大块头黑小子跟自己出去混混;他第一次带墨镜跟着刘老板出门,始终恪尽职守站在刘老板身边,一副随时准备应付突发事件的样子,事后,刘老板满意地、一视同仁地给了他和其他人一样的两百元钱,让他第一次知道钱可以这么轻松赚取;他第一次被带到豪华酒楼用餐,他发现自己酒量还可以;他第一次被他们带去“洗头”,让他不再忌怕和女性的亲热;他第一次动手威胁人,打人,参与群殴,且表现得很有经验;他第一次进“局子”;他还第一次給自己配了呼机和手机,第一次经历了挤春运火车回家……
回家期间,他知道了,艳艳在他爸的诱导、安慰、补偿等手段实施后,出于对自身名誉的考虑,看在钱的份儿上,艳艳同意按他爸的意思办——手术完,并在镇上休养好后,北上和她爸妈团聚去了。
毛伟平二十一岁那年,当他很多个第一次变成“家常便饭”时,刘老板和另一个老板翻脸了,双方持械斗殴中,他和几个同伙被打得半死。医生说,他伤得最重,算是捡了条命。他不知道,也没办法知道,他在医院迷糊住院多天后,被抬出了医院。刘老板派人照料他,继续在一个小诊所打针吃药,还给了他五千元营养费。
这次的伤痛,让他真的感到了痛——下雨天头会疼,石膏包裹的左臂时常瘙痒和胀痛,路走远了脚也会疼。他整个人的气息也虚了,甚至连冲动火爆的脾气都莫名其妙地不知跑到了哪儿。等他拆了石膏,回到工地,才发现刘老板和一些同伙都失踪了。他赶到另几个熟悉工地打听才得知:刘老板没地盘了,远走了,不知去了哪儿。
毛伟平觉得自己成了孤儿似的,心中感到茫然。
他来到他妈现在的家。那男人和他妈所在企业已经改制。男人仍留在企业上班,拿着可怜兮兮的那份工资。他妈失业在家,借着家住一楼的便利,卖一些袜子、背心等家用零碎品。他放弃了来时的所有念想。莫名钻出的一股冲动中,他第一次买了好多的好菜,甚至第一次给那个弟弟买了礼物,就在那个男人家中,请那一家子人吃了顿告别宴。
告别时,那三人温馨和谐地站在夕阳那端,相扶相牵地向他挥手时,不知是光线刺眼,还是他眼中被风吹进了沙,他的眼中分泌出了一些液体,令那三人的影像变得朦朦的。一阵失落感涌上他的心头,让他既沮丧,还委屈。走远了,他装作潇洒、无所谓的样子,回头和那三人招了招手,然后扭头快速离去,坚决坚决没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