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赤红色的火烧云布满了天空,在纯静清朗的画布上勾勒出一幅龙样图腾。落日就像龙嘴里的一颗宝珠,被恣意的吞来吐去,给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增添了些许神秘和肃穆。
九月的塞外早晚温差大,黄沙被烘烤了一天渐渐冷却,热胀冷缩后的沙粒在微风中蠢蠢欲动。
天色渐暗,风渐起!
最初,风势很小,紧贴着地面,沙土被轻轻卷起,形成小小的土涡儿。慢慢的,风势加大,细细长长的一吹到底,风头扫过地表,尾巴还停留在半空中化成一道直线。突然,远远的来了一阵狂风,在空旷的戈壁滩上垒起半堵高墙,黄沙被夹裹着翻滚前行,还没到近前,却被抽了元气,“嘭”的一声破了,坍塌一地。
风戛然而止。
放眼望去,天地间复归平静,只有那几株干枯的骆驼刺还在摇个不停。
一列绿皮车自北向南徐徐而来,风尘仆仆的将夕阳与风沙甩在身后。
翦伯赞曾经说过,我们都想从铁道两旁看到一些塞外风光。车上的旅客果然都瞪着眼睛盯着窗外惊叹于这里的苍凉与壮观。只有肖兰紧皱着眉头,望着手里的《沧浪之水》,呆呆的出神。
自从签到东大,每年暑假肖兰都被借调到招办帮忙点录。工作倒是不累,就是磨人,要每天守着电话,不厌其烦的和各省高招办联系。
“喂,您好!对,今晚七点开始投档……对,好的,谢谢!”
“您好!你们省的还需要补录……”
“……嗯,好的,我会第一时间上报,您放心,稍后一定给您答复……”
肖兰的聪慧在生活中会表现为精灵古怪,在朋友面前会伶牙俐齿,贬损起某人某事也会尖酸刻薄。但在工作状态下,她的表现全然不同,聪慧幻化成思路清晰,沉稳干练,说话办事,恰到好处。正因为如此,肖兰深得领导喜欢,连续三年被调去招生。
那次谈话尽管不算正式,却也不是玩笑。
“肖兰,来招办工作吧,我们准备把招生和就业工作分开,组织部刚刚批的岗位……”处长要人还能征求个人意见并不多见。
肖兰却笑而不答,大脑在飞速旋转后,已经作出了判断,“谢谢组织信任,我就怕系里不会答应,我们那儿现在就我一个人……”
转岗!谁不想,当然想了!不只肖兰想,几乎所有的辅导员在工作几年后都会想,转岗是大家在职业规划中必须考虑的,关键是转到什么岗位。一般来说,出口有两条,一条是行政人员,一条是教师系列。
肖兰理所当然的要选择第二条。所以,看似草率的拒绝实则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只是在父母看来,所有的重要选择都该慎重。
四十多天的长假缩减成了十几天后,每次回家肖兰总是意犹未尽。只是没想到,这一次的告别不欢而散。三个小时前的不快像幻灯片一样一幅一幅在脑海中闪过……
“小兰,领导对你的工作成绩很满意才会调你过去,你就这样一口回绝,是不是不尊重人家……”妈妈严肃地说。在她们看来,领导代表组织,对领导的尊重就是对组织的尊重。
“妈,你们别管了,我有自己的打算。”肖兰说。虽然她在家里年纪最小,可并不依赖家人,许多决定都是自己拿主意,亦如当年放弃免研资格一样,她对自己的选择坚定而执着。
“能得到组织的信任不容易……工作上,不应该任性,服从组织安排才是首要的……”
父母这代人对国家对党绝对忠诚,这是肖兰这一代难以理解的信仰。在国家和集体面前,他们没有自我,担当责任是生命的全部。组织安排的工作,应该无条件的服从,克服一切困难的服从。
肖兰不想纠结在这个问题上,烦躁地回了一句,“我不是任性!你们不懂!”
妈妈沉下脸来,有些着急又有些无奈,最后低声说道,“是,你们大了,都有自己的打算,但是有些事情和父母商量一下,总归是好的!”
此刻坐在火车上,看着《沧浪之水》,她忽然回想起妈妈说的话,回想起妈妈的表情,一阵酸楚涌上心头,若隐若现的还有几丝怀疑。
书中的晏老师说:“机会往往只露个尾巴给你,你那一刻没抓住,就一去不复返了……”
“或许,这真的是一次改写职业生涯的机会,是不是放弃的过于轻率了?!”她想。
“呜……呜”火车拉了一声长笛,加快了速度向目的地进发。
“快看,真漂亮啊!”有人指着窗外喊道。
肖兰抬起头,随着声音望去。远远的一大片胡杨林身披落日的余晖灿烂夺目,在空旷的世界里美轮美奂。
很快,她打消了怀疑的念头。她要的生活就像那片林子,遥远而美好,但并非不可及,相信假以时日就能到达,何况她已经在路上了。一想到即将开始的研究生学习,肖兰露出不易觉察的微笑,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人们每天都在判断,都在判断的基础上做出选择,做出自以为正确的选择,并为这个选择付出或多或少的代价,可并不是所有的选择权都能掌控在自己手中。
此时,一列火车正自南向北驶来,穿越绵延不断的秦岭山脉,“哐当哐当”的车轮声混杂着清脆的鸟鸣在山林中久久回响。
有道是“蜀道南行高接天,秦关勒马望西川”,秦岭山脉阻之天下,分隔南北,却挡不住中国人流动的心。人类改造自然的能动性从战国时期的秦楚栈道开始到1958年中国第一条电气化铁路的通车,终于把李白笔下的“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变为历史。
九月的秦岭五彩缤纷、层林尽染。深绿、浅绿、火红、金黄,团团簇簇、层层叠叠,山与林,树与叶,花与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浑然天成。
铁轨像一条环绕山间的银白色缎带将列车紧紧地绑缚在高山上。一前一后两个车头连推带拽,绿色的车身在险峻陡峭的山峰中缓缓爬行,就像孱弱的老人微微喘着粗气。好不容易攀到秦岭山巅,拉响汽笛后长出一口气,火车又欢快起来,变成顽皮的孩童在山洞中钻进钻出,追逐着忽左忽右跳动的太阳,速度越来越快……
车里的人们无意于窗外的风景。闷热的天气,拥挤的车厢,旅途的困顿,无论有座没座,大家都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
过道上坐着一个女孩儿,怀抱着提包斜靠在座位上,随着火车行进的惯性,脑袋不由自主地点动着,一不小心碰醒了座位上的男生。他好心肠地推推她,站了起来。
女孩儿半睁着眼睛,茫然地瞅了瞅,突然发现凭空多出来的空位,连声道谢也忘了,一屁股坐下去,头顶在桌沿上继续昏睡。
她实在太困了!
四天前,女孩儿搭着邻居大爷家的牛车一大早从山里出来,坐上通往县里的大巴赶到火车站,傍晚才挤到售票窗口。穿着工作服的女售票员操着一口家乡话,神色淡然地告诉她,到东城的火车票三天前就卖光了,最早的只能等到后天下午有一趟临时加车,还有几张站票。
就这样,三天三夜女孩儿几乎没合眼,蹲在候车室的角落里,饿了把妈做的叶儿耙啃上几口,渴了就喝自来水,实在困得不行趴在提包上打个盹。还不敢睡实,担心把火车错过去了。
后来,终于等到了进站的列车,站在跟前却上不去。车门口挤满了人,大包小包的碰撞着、撕扯着。女孩儿瘦小的身子被夹在其中,好几次到了门口又被挤出来。
站台上监督员的哨音响了几次,火车还是开不了。女孩儿急了,错过这趟车不知道还要等多久。她见许多人涌向车厢的窗户,想也没想就跟了上去。万幸,在火车开动前的最后一刻,有人帮忙把她拉扯了进来。
如果爸知道了,一定会诀她“瓜女子!该得!”
骂就骂,能从山里出来,挨诀也值得!这点儿苦算什么,和妈的苦,和村里娘娘的苦比起来,这些哪能算得上苦!
睡梦中,女孩儿仿佛回到了去年高考的日子,惊心动魄中露出一丝俏皮的微笑。
开学了,校园里渐渐热闹起来,学生拉着行李箱,提着背包,陆陆续续返校。宿舍的桌子上堆着天南海北的特产,满脸兴奋的学生讲述着假期的趣事儿,不太利落的普通话里不时间冒出家乡的方言,更加增添了聊天的乐趣。
我们也忙碌起来。报到、注册,了解学生的思想动态,迎新也随即开始。
一天,澎湃让我帮忙到学生处领取新生名单,在招办意外碰到了敖亚。
敖亚正在电脑前分拣新生信息,看到我先是一愣,然后才笑着让座。
“你们系开学不忙吗?”我奇怪地问道,“怎么跑这儿帮忙来了?”
“哪里是帮忙,”敖亚说,“我被调过来了,调到处里来了!”
“啊?”我更为惊讶地问道,“那你不带学生了?不做辅导员了?”
“嗯,领导找谈话,说处里缺人,”敖亚没有正面回答,“我把学生调给别人了!”
于是,敖亚成为我们这一级最先转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