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兰,把那个菜筐递给我,”果儿老师朝屋里喊道,“我把海带、土豆这些禁煮的东西先下锅。”说完,她又看了一眼正在弄蘸料的章工,“哥哥,别搅和麻酱了,拌匀就行,越搅合越稠……对了,先别放韭花儿,一会儿让她们自己加……”
这里是东大的青年教师公寓,和我们曾经住过的小楼一样是苏联专家援建的产物,因为年过半百,再怎么捯饬也掩盖不住它满脸的沧桑。霉点、水渍、鞋印、小孩子的涂鸦……被烟熏火燎的日子烙在墙壁上,就像一块块无法剔除的老年斑,年纪越大,颜色越深。
其实,没有人会在意这些痕迹,恰恰是这些才把生活从高高在上的理想拽回触手可及的现实。
章工来到东城后,恰好同室的女孩儿结婚搬走。于是,果儿给学校交上两份儿租金名正言顺地占领了整个宿舍。有了生活的空间,还要有共同生活的凭据。一想到要领证,果儿突然犹豫了,不是怀疑身边这个人,而是生活的品质还没有达到她的要求。最终,这些犹豫只是一闪而过,软件给了她硬件的信心。
新婚恋人却是爱情里老夫老妻,我和肖兰适时地加入进来,每周一聚成为招牌项目,对于单着的我俩来说,聚会形式远远大于内容,玩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有玩的地方,还有一起玩的人。今天,在这间不足二十平方的宿舍里,我们的周末大餐即将启动。
聚餐多以涮锅儿为主,不仅因为果儿老师不吃葱姜蒜,还因为火锅做着简单吃着热闹,更何况她还有一套秘制的果氏蘸料配方。
听了果儿的话,章工乖乖地把料碗放在一边,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包果珍粉倒在塑料水壶里,一会儿,橙子味儿的果香慢慢地飘散开来,带着清爽的甜蜜。
章工是一个性格柔和的人,柔和到从内到外都没有棱角,圆头圆脑五官平淡,目光里时而流露的笑意冲淡了理工男的木讷与拘谨。像他这样的男生在工科院校一抓一大把,能够在果儿众多的“哥哥”中成为意义不同的“哥哥”实在是匪夷所思。直到有了深入接触后,我们才慢慢发现章工的优秀,隐藏在平凡背后的优秀。
屋子里的果香渐渐散去,被火锅的味道所代替,特别是红九九底料里的牛油在沸水中迅速融化形成锅边的红色浮沫,随着绽开的水花忽大忽小。
“哥哥,帮忙把锅端进去,”果儿朝章工喊道,“再拿个汤勺把沫子打一打……等一下,电磁炉擦了没,要把面板擦干净才能放锅……慢点儿,小心烫……”
果儿的指挥纵横交错,章工的应变有条不紊。我和肖兰坐在床上羡慕地看着他们,除了羡慕爱情,更加羡慕果儿的眼光。
章工是果儿挑中的潜力股,是他们家的摇钱tree。想当年,果儿是班里年纪最小,成绩最好的学生,周末的大学生交谊舞场里围在身边的舞伴不胜枚举,可她只接受了章工的邀请。
“我们家章工除了智慧,眼睛里还有海纳百川的宽容,”一次我们起哄,让果儿讲讲他们是怎么擦出爱的火花时,果儿骄傲的如是说,“当然,还有遇事处变不惊的淡然……”
章工果然不负果儿所望,先是顺利免研,现在又考到东交大读博,未来发展不可限量。
“好了,准备开动吧!”果儿招呼我俩,“来,加点儿汤,拌料碗儿!”
我和章工同时将手伸向了韭花酱。我们俩算半个老乡,吃火锅的蘸料还是习惯老三样——芝麻酱、豆腐乳和韭花儿。果儿和肖兰都是西北人,料碗里总是少不了辣椒油。不过,无论加什么都是锦上添花,因为果儿的秘制蘸料已经把基础味道弄好了,不管加什么都好吃。
盛夏的火锅是大汗淋漓的畅快。口腔中充斥着麻辣的辛香,滚烫的食物被囫囵咽下,灼烧的感觉就像一列火车呼啸前行,从喉咙到食道长驱直入后直达胃部,瞬间,细细密密的汗珠从皮肤的毛孔中钻出来,同时也带出了体内的燥热,再来一口酸酸甜甜的柳橙汁……
“快给我一张纸!”肖兰吸着鼻子说,“鼻涕要掉碗里了!”
果儿把纸巾盒递给她,开着玩笑说,“我可事先声明啊,火锅免费,纸巾和橙汁都是要收钱的!一张纸五毛!”
“这也太贵了!”我低下头装模作样地去数肖兰桌子前的纸巾。
“没问题!”肖兰大声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哈哈哈!
楼下是25路公交车站,停靠的公交车上时而传来语音播报:“……25路无人售票车开往火车站……321医院到了,请您扶好站好,从后门下车……”
生活虽平淡却美好!准确的说,解封后的日子真美好!
国家采取有效措施后,SARS疫情大范围传播的状况终于得以控制,每天新增的病例从三位数下降到两位数,最后跌至一位数,直到若干天后,新增病例为零,同时被治愈出院的病例渐渐增多。六月中旬,中国内地抗击“非典”算是取得胜利。高校也在暑假前解除了封印。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结束了,抗击非典的日子成为历史,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许多事情都禁不起时间的洗礼,只有身体的伤痛会随着时间的积累越来越严重,就像那些从死神手里逃脱的生命因为在治疗中大量使用糖皮激素留下了各种后遗症,有的人不得不在痛苦中度过余生。
值得庆幸的是这一切距离我们很远……
学生像一只只离笼的小鸟飞出了校园,一头扎入吃喝玩乐中,报复似的沉浸在各种娱乐活动里,努力要把这几个月的亏欠补回来。打游戏的学生又找回沉迷网络的感觉,索性就泡在网吧里,一日三餐简化成一餐,吃饭是为了维持能量,心思全在游戏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早已疯狂的头脑。
校园里的恋人如雨后春笋,宿舍楼下、校路上、教学楼前,肆无忌惮的牵手、接吻,再也不用隔着校门口的铁栅栏拥抱,勒的手臂生疼,也不用戴着口罩亲吻,满嘴卫生棉的味道。
大家都在宣泄被封闭后的压抑和平静背后的恐惧与焦虑,终于安全了……
北门口公示栏里的处分通知还在,白纸黑字在升腾起的热气中变得模糊不清。没有人再去关注上面的某某系某某专业的某某某,没有人再去注意他们是因为什么在非典防控期间被警告处分。只有当事人每每路经此处,还要做贼心虚地瞄上几眼,生怕别人知道通知里的某某就是自己。不过,他们大多并不后悔当时的行为,翻越校墙、涂抹请假条、瞒报体温……为了短暂的自由,一切都值得。
按照往常的教学安排,现在已经是期末,马上就要进入考试周了。可是让非典这么一闹腾,有些课只开了个头,再说学生的心早就跑远了,能收回来的寥寥无几。
周三下午没课,整个楼道都静悄悄的,冬敏坐在桌旁正在认真复习,后天下午考数学分析,老师布置了几道重点例题,学生边抄边偷偷地笑,此时的他们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冬敏特别认真,把每道例题后面的练习题也抄录下来准备一并复习,这样拿高分的胜算比较大。可写着写着,她就跑神了,偷偷地瞄着上铺,暗暗揣测着……
被瞄的两个人压根没有注意到这束充满敌意的目光。小楠和米禾坐在上铺低声耳语,尽管天气很热,她们却喜欢挤在一块儿。小楠和米禾对视着,眼睛里流露出少见的温柔,她下意识的伸出手将米禾鬓角的碎发撩起掖在耳后,又被米禾拽住手臂,不知米禾说了什么,脸一红,低下头去。而后,两个人都笑了!
“神经病!”冬敏的心里狠狠地咒骂道,“一定在说我的坏话!”她迅速收拾好桌上的书本,朝包里一塞,逃似的离开宿舍。
封校的这段时间,小楠很开心,除了卖口罩赚了一些钱让生活宽裕了许多,还有就是和米禾可以整天腻在一起。打小就缺少母爱的她对来自女性的关怀非常敏感。
米禾是扬州女孩,精致、温柔,一头乌黑的秀发,她喜欢编成又粗又长的麻花辫甩在肩膀上,还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聊天时,忽闪忽闪地看着对方,把人忽闪的心烦意乱。米禾说话,声音就挤在唇齿之间,稍不留意,那口吴侬软语一划而过,只剩下一脸的天真让人遐想。
追求米禾的男生有很多,都被她一一拒绝了,给她做挡箭牌的就是小楠。
小楠不介意帮米禾挡枪,相反还很喜欢,她喜欢米禾半个身子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喜欢她在耳边悄声说话,留下一股香甜。不了解她们的都以为小楠是米禾的保护神,实际上小楠对米禾的依赖更多。
到食堂打饭,小楠舍不得吃肉菜,是米禾借口减肥把半饭缸的小酥肉倒在小楠的碗里;小楠卖东西到批发市场进货,也是米禾陪着,用她那又尖又细的家乡话和老板讨价还价。每次收到家信,小楠总要难过一阵,是米禾把她揽在怀里,帮她擦去眼角的泪水。
当然,这些都是她俩的小秘密,外人怎么会了解呢!
“519,519,米禾!519,米禾!”她们俩正聊着,忽然听到楼下有人喊。
“嗯?找你的!”小楠推了推身边的米禾,“谁呀?听声音好像是……”
米禾已经知道是谁了,迅速从上铺爬下来,嘴里答应着,“来了,来了!”
“我陪你吧?!”小楠靠在床栏上,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用,我去去就来,没事儿!”米禾说着,已经飞出宿舍,只留下小楠怅然若失地望着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