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泽一个人默默的坐在火车卧铺车厢里,和硬座不同,卧铺乘客大多很冷漠。
虽然环境相对好一些了,但是洁净的环境却没有让人们放松戒备心理。
他来自南方一个小城市,却不愿透露具体哪里。
黝黑的肤色看上去和云南人有点接近,只是粗壮的鼻子更有沿海居民的特点。
他手上拿着本翻开的记事本,但已经许久没有翻动了。
这是一本普通的活页笔记本,曾经作为一个渴望成功的青年,杜泽在笔记本里写下了自己所有的期许和抱负,后来变成了枯燥的数理分析图表和线条。
如今一切都不重要了,只有这皮质的拉链笔记本里夹的那一册宣传册有意义。
它躺在她离开后的家中,是网购化妆品后常见的随包裹寄出的那种广告宣传册,很多内容都无关紧要,唯一要紧的是每个卖家暗中传递的心愿:请一定给好评哦!
这本宣传册原先也无关紧要,但发现它的那天,她却消失了。
宣传册像极了退潮时候被沖到沙滩上的贝壳,在匆忙的溃退中被遗漏,它很重要,却在发现时已经没有机会回来拾取了。
对,它重要,它曾被垫在一页纸上写了一些内容。
最明显的,还有一个像希腊字母δ的痕迹,让杜泽想了很多种可能性,但是没有一个能给他的目前的处境以安慰。
对,它非常重要,在那场溃退里,这是她留给杜泽的唯一。
“哎,小兄弟,你笔记本拿反了。”坐在窗边一个老人家大声的提醒,也许他自己本身耳朵就不是很灵光吧。
旁边一个卧铺包厢窗前坐着的年轻女孩立马就窃笑起来。
杜泽面无表情的抬头看了看老人家,老人家看起来年纪很大,满脸都是岁月的痕迹,他的脸很方正,眼神温和,面目慈祥,额头上有几道深深的皱纹。
老人家见周围有人看他,就开始热情的对杜泽说:“我这次去海市,是参加老同学聚会,我们约定每年都要聚一次,这次特别不容易,我在海市的小学同学都找到了。”
说完惆怅的说:“这些小学同学和其他的还不太一样,还活着的也没几个了。”
杜泽挤出一点笑容来回馈着老人家的讲说。
旁边一个女孩说:“看您还很年轻啊,怎么会没几个了。”
老人家说:“哟,才不年轻呢,我已经84都过了,都说七三、八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我活了太久了。这次我们的同学里面,最小的一个都过了八十大寿了。”
那个女孩继续说:“那您还真的是很硬朗啊。”
老人家高兴的点点头:“我算什么,我们还有个老班长,年龄比我还大,每年要几个城市都跑一圈,他最喜欢到我家了,每年要来好几次,那精神头更是好啊。”
说完了非常乐呵的又看向杜泽,对杜泽说:“你们这些年轻人,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不要只顾工作不休息,当年,全国上下在搞********五反,我是我是浙江省的工会主席,每天大量劳动,一天只能睡4个小时,从5月份到第二年3月份,八个月就把身体熬垮了。”
老人家紧皱眉头,用手在额头两边划了个圈。“后面严重的神经衰弱,一夜一夜的睡不着,头上啊像塞了团棉花,完全没有记忆力。”
“后来老工会主席看我干不动了,问我想不想去读书,我说,好啊,然后就把我送到了浙江去读预科,半年以后考上海的中专,整个杭州只有2个人考上,其中一个就是我。我休养了快十年才养好,但是,你看……”
老人家指着自己的眼睛说,“我的眼睛现在都是一只大一只小,所以我是知道休息不好的坏处的,年轻人,你可别对自己身体不管不顾啊。”
杜泽还是面露微笑的看着老人家,只是思绪已经不知道飘哪里去了,旁边的女孩问道:“您怎么能当上工会主席的?”
老人家说:“刚开始三五反运动的时候,全国的工程都停工了,我的一个工队长说,搞运动了,我当时睡床上说,肚皮都填不饱了,怎么搞运动,他把我的被子猛的掀开,那时候外面的雪下的有一尺厚啊,他说,你跟我走,我就跟着他走了。后来才知道,他是给我谋了个事,我当时是普通工人,我们从河里面拉沙石出来修路,当时是一个人一天6斤米,你知道6斤米多少钱吗?”
老人家比了个手势,“相当于6角钱,当时,在食堂吃饭要花掉4斤米,然后剩下一点还要寄回去给家里人生活。后来啊,我觉得,我是遇到贵人了,我们工会的领导说,小张,你不要去河里拉沙了,我还说,不去拉沙我吃什么,领导说,你做路上的木模,一天给你12斤米,我心里想啊,12斤米当时相当于老师傅的工资啊,很多钱啊,就答应了。”
说了一会儿,老人的脸上露出自己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表情:“后来老的工会主席因为私自挪用了工会的大米,被抓走,就要选一个新的工会主席,全部有989个人,我得了988票,只有我自己没选自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高的得票率,就当选了。”
老人家津津乐道的诉说着往事,沿路来的阴雨终于在进入云南境内停了。
高原的红土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心情也随之跳跃,连续三天的火车旅程早已让杜泽极为压抑。
他就想像眼前的阳光一样,冲破自己前路上无限的厚重的疑云。
越快到站,人心越是漂浮,很多乘客都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站在过道上等待火车到站。
一些行李甚至都摆在了过道,小孩们在过道上尖叫着、欢闹着。
同样热情的还有列车上的广播:“各位旅客请注意,前方即将到达首明站,首明市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今天首明市晴,西南风2级,最低气温14℃,最高气温27℃,请各位旅客收拾好自己随身携带的物品准备下车。欢迎您到美丽的首明市来观光旅游,祝您旅途愉快。”
火车终于停了下来,虽然这一路杜泽没有少休息,但是内心的煎熬已经耗光了他身上所有的力气。
他已经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放松自己。
那个缥缈的目标,他不断追寻又不断失望,不断的失望又不得不往前走,是他的因果,也是他的救赎。
和其他人一样,杜泽带上了自己的全部行李——手上的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和一个双肩旅行包——就跳下了列车。
笔记本是她留给他唯一的线索,双肩包里,最轻便出行的一应所需都装在里面。
杜泽曾经参加过极其艰难的隐秘训练,从紧急避险到生活出行,他都能在最短的时间做出最轻便的选择。
这个隐秘训练也把杜泽周身的细胞灵敏度都调到了最高状态,他可以在任何时间醒来都拿出满分的精神应对一切突发情况。
同时,杜泽能够意识到危险,并迅速避开。
这种敏感度曾经给了他不少帮助,但后来,越来越漫长的旅行让他心生怠倦,对自己的要求也没有那么高了。
即便如此,杜泽还是比一般人拥有跟高的灵敏度。
因此,在他从列车上下来的时候,他迅速注意到了在他右手方向几个身穿乘警服的男人正在向他这里张望。
杜泽明白,这只是例行检查,他们只会更加留意那些面露慌张神色的行人。
他没有改变任何自己的肢体语言,表现的如一个普通游客一般,隐没在了人群中。
但他知道,他们没有注意到他,只是基于伪装和他对周身气场的把控。
发生那件事以后,虽然法律上没有证据来追究,但在当地榜上有名。
若不能自证清白,就只能跟着陪葬,这就是他的宿命,但他知道,一切都必然会有答案的,只是,978天的追寻,他已经疲倦了。
沉重的负罪感加上路途的辛劳,还有必须恰当的伪装,他没有更多的心思来应对其他杂音。
杜泽经常问自己,如果曾经没有发生过那件事,会不会他的生活可以不在纠结和痛苦之中,他不知道。
正在杜泽往前慢慢走的时候,列车上那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用从他这个年龄看来非常轻便的步伐追上了杜泽。
老人家拍了他的肩头以后,把手里一个暗红的木漆盒子递给了他,对他说:“小伙子,九月九日,你会找到一个答案的。”
然后头也不回的就往前走了。
杜泽猛的一惊,这个老人家给了一个明确的时间,可是这个时间究竟是指代什么的呢?
只是和这盒子有关的东西,还是他自己的秘密?
老人家怎么会知道他在找寻什么,还有,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时间呢?
更重要的是,这个盒子是什么意思?
等杜泽想追上前去问的时候,老人家像是看破了他的心思一般,非常坚定的摆摆手,随即消失在了人群里。
杜泽原本悬置着的心,突然被提起来,又被重重的摔下。
这一切都那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