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南日报社社长兼总编阮鉴伯一连两天没来报社上班,单位的空气就有些不对劲了。
早上,副总编秦雄走到编辑部门口,就听得里面议论纷纷,可他刚一进去,议论声就嘎然而止,也没有谁跟他打招呼,众人各自装着埋头做起文章了。转出门来,就与副社长钟义碰了个满怀。钟义问:“阮社有没有给过你电话?”秦雄说:“没有。我打过,关机,大概在家里,是不是病了?”钟义说:“也不在家,孙姨说,他有点事要处理,也不知什么事。”孙姨是阮社长的老婆,秦雄便越觉得这事有些蹊跷,正想再问,钟义却又匆匆走了,走了不远又回头说:“我父亲病了,今天我要陪他看医生,我看下午的党员学习会就取消吧。”钟义向来很重视每周星期五的党员例会,看他那魂不守舍的样子,秦雄更确信阮社那里有事了。
回到办公室,刚落座,有人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是专题部副主任郭文。郭文说:“秦总你没有听说阮社的事?”秦雄一惊:“他怎么啦?”郭文说:“刚听说的,阮社要退了。”秦雄稍微安神:“那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阮社长要退位,一年前就已传闻,他老已经55岁,退下来是铁定的现实,只是这一拖就是一年。郭文有些急切地说:“组织部都找他谈话了,难道你还不知道?”郭文是他上任半年以来推荐提拔的第一名中层干部,秦雄心中闪过一丝不快,暗想组织上的事,他怎么知道得比我还快?郭文说:“那我走了。”眼睛却瞄着旁边的凳子。秦雄意识到自己的沉默让他有些局促不安了,便起身为他倒了一杯水,鼓励说:“坐下说。”
郭文坐下,把身子往前一倾,神秘地说:“秦总有没有为我们报社的前途考虑?”秦雄愣了一下,很快明白这话里的意思:“你难道是说,要我接替阮社的位子不成?”郭文说:“只要你愿意,我们支持你!”秦雄明白,这个“我们”实则是没有代表性的,但他还是忍不住心头一热,说道:“说说看。”
郭文喝一口水,很惬意地说:“极可能的。我想了一夜,不,刚想清楚,你在报社班子中最有资本,最年轻,最有才学,最有群众基础了。”秦雄觉得他说的过头了,可心中还是一动,说道:“可我资历最浅,上任才半年呢。”郭文说:“论资排辈的话,你当然排不上,可是只要敢争取,什么事都有可能的,关键是我们支持你。”秦雄说:“到此为止吧,你千万不要到外面去说,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秦雄表面上满不在乎,可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活动起来了。
秦雄在文艺圈子内被称为伶南四大才子之一。当然,这个“圈子”也不是泛指,有几个自恃才高的文虫对“四大才子”就颇不以为然,还四处散布攻击言论。而四大才子的名头也不是自封的,只是多年来,秦雄与其他三位才子——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尉永文、市文联秘书长蓝河、黑猫广告公司老总张鸿才皆是著作等身,口才雄辩,狂傲不群,且臭味相投,常常聚在一起吟风弄月,把酒赋诗,自我感觉良好,在他们的心目中,伶南市就再也没有第五个真正的文人了。
这种感觉他们只在四人圈内讲过,可不知怎的,“四大才子”的美名还是在圈内圈外传开了。好在伶南这个地方,人们关注的焦点首先在经济大事,其次是官场大事,对文场的事,并不怎么在乎,大多数圈外之人尤其是官场中人对他们还从不吝啬那些奉承和恭维的话,圈子内的的成功人士对他们也维持着场面上的友好,倒是有几个不得志的穷酸文人对此耿耿于怀,有一个叫付洪的企业报编辑还作过一首名为《大义英雄谱》的诗加以讽刺,其中有四句是这样写的:
四方哭颂瓦岗英灵
大义当称左门右门
蠢翼德结义在桃园
才子救难八仙显圣
这首诗发表在他编辑的企业小报上,虽看不出有什么诗意和才情,甚至有些狗屁不通,可偏偏与才子蓝河的一组诗作排在一起,里面隐含的玄机就让四大才子有些多心了:“左门右门”即指民间人称颂的瓦岗英雄左门神秦叔宝、右门神尉迟恭,暗指秦雄和尉永文;“翼德”张飞暗指张鸿才;“难八仙”三字并排寓意八仙中的蓝采河,暗指蓝河。秦(雄)尉(永文)张(鸿才)蓝(河)四大才子的尊姓依次被指,再看四句之中第一字竖着读就是“四大蠢才”。
“四大蠢才”被当做死魂灵来哭颂,写诗人的心思也够恶毒的了,好在四人皆为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境界比起穷酸文人不同,也懒得去与之理论。公众人物嘛,就得忍受世人的诋毁和攻击,就他们独享才子之美名,还不让人家那么努力却排不上名号的文人出一口恶气?想想古时的江南四大才子、魏晋竹林七贤,也不都是时时过着诗酒流连、吟风弄月的日子,哪个不因为才高八斗而横遭嫉妒和暗算,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按说这首诗只有圈内的少数文人读得懂,可还是让几个别有用心的文人在圈内圈外传开去,可生活就是这样:好事到头来会变成坏事,坏事到头会来也会变成好事。四大才子的大名经这首歪诗一强化,反而流传越来越广了。蠢才也是才嘛,人家说你蠢,其实你并不蠢,人们也都看得到,反而就承认了你的才气呢。事后想来,伶南四大才子广受人们关注和争论,并由争论而认同,那个叫付洪的先生功莫大焉。
秦雄尤其对付洪先生生出感恩之心来。一则那首诗将他排在了四大才子之首,令他有些受宠若惊,二则在歪诗事件之后,他的人生迎来了一连串的好运气。首先是那一年他因为连续追踪一桩国际爱心接力的系列新闻报道,和深挖一桩外来打工妹被工厂老板毒打致死的恶性事件报道,连续捧回了两个国家级新闻大奖,在市内赢得了“爱心记者”和“正义记者”的美誉,才子之名又锦上添花。去年又因为一场瘟疫袭来,他第一个进入非典隔离区域对白衣天使们进行采访,正面报道了一个抗非英雄集体,非典过去,坏事变好事,全市抗击非典的功臣名录中也有他的份,年底他被授予全省十佳记者的称号,忽然间掌声响起来,在省电视台的直播画面上,省长亲自给他佩戴上了大红花,那份荣耀和滋味,并不是凡人能够体受到的。
接下去呢,官场的乌纱帽又掉到了他的头上。35岁生日刚过,他就成了一个地级市报社的副职领导,副处级,这是个令多少人仰视的位子啊,天下的好多读书人熬了一辈子,能够熬到这个位子上也不多,真是运气来了,门板也挡不住。
一个人在不同的人生阶梯上有不同的想法。还是个文学青年的时候,他想着这辈子能够圆上一个作家梦,或者当上一个记者,就该烧高香了;后来成了“家”了,也做记者了,名列才子之冠了,榜上有名了,又瞧着人家把官儿和生意做得威风万里的,便期盼着哪天秦家祖坟上也冒冒烟,捞个一官半职的权位,顺便发点小财,领受一下万人景仰的威风。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小船由江河驶入大海,视野更宽阔了,看到了更壮美的风景,前面又陡然升起一座海市蜃楼:报社老大的位子仿佛在向他召唤了。
伶南报社的老大与大部分地方不同,历来是社长总编一肩挑,管理高度集权。他自信自己的能力足以胜任这一职位的使命,也深信自己会比阮社长做得更好。可是,就目前来说,还是不太敢偷窥这个位置。秦雄上任才半年,报社四个副职中就他的资历最浅,他在心里仔细盘算着另外的几个竞争对手来:副社长张文成年届五旬,虽为报社元老,可酗酒纵情,在官方和群众中都没有好声誉,应该不会上去了。与自己同样年轻的副总编苏莜青与钟义才是真正的竞争对手。苏是云南人,拥有复旦大学名校文凭的优势,又有在职研究生文凭,群众基础好,业务过硬,虽然是个女人,做事缺乏果敢的个性,但比较沉稳,在当今这个女权主义日益觉醒或曰膨胀的时代,她是匹母骏马,但她是个贤妻良母型的女人,从平时的接触中看出,她并不十分热衷于政治,在女人群中也从不搬弄是非,就热衷于搞业务,上去的可能性也不是很大。
那么,真正的对手应该是副社长钟义了。这人虽然才不出众,可也是大学生,党员,还是个本地人,任副职已满三年,与上级关系好,尤其是深得阮社长和宣传部领导的信赖。在秦雄看来,他有时在领导面前的表现太不像个男人,在下级中也缺乏号召力,可这一点在官场中人看来并不是个缺点。与自己比起来,他已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论天时,一个三年一个半年,任职资历没法比;论地利,一个本地一个外地,也没法比;论人和,一个上级关系好一个下级关系好,官场中当数上级关系学优先。秦雄在领导的印象中虽说是个开拓型人才,但同时也是个有争议的人才。“开拓型”往往只在特殊的情况下被少数惜才的领导口头发挥一下成为优点,可“有争议”却是在大多数情况下为大部分领导在骨子中视为缺点的,这才是最要命的最具有决定性和代表性的意见。当初秦雄受到提拔时,上下都有些反对的意见,多亏了阮社长爱才惜才,坚持己见,虽一度被搁置,但总算是没有把事情闹黄。
秦雄想来想去,觉得自己能到这个位置,已经很不容易了。如果阮社长他老人家再撑上两年再退的话,自己还有胜算的可能,便替自己惋惜起来。
又回味起郭文刚才说的那句话:“只要敢争取,没什么不可能的事。”虽然是个浅显的道理,但这个时候提出来却有些深刻的意味,老让人浮想联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