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义自从当了个临时代理总编,那神气别提有多足了,仿佛现在已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步伐也是来去如风,面容愈加坚定和从容,对工作也更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己了。他每天都要忙到最晚,上午都第一个出现在报社,等着大家来召开编前会。他最热衷的就是开会了,会议总被他无限地拖长,对那些简直不值得一提的细枝末节的事还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对上一天的版面细小问题重复又重复,对当天的工作安排强调又强调,老编们心里自然是别有一番滋味,可也都郑重其事地听和记,几个马屁精还神经兮兮地借题发挥。当然,对那些细枝末节的错误和不足,钟义还是表现得仁厚温和并语重心长的,好在他还不是代社长,不然就要把班子会也开得天昏地暗了。秦雄想,要是老张也有资格参加编务会就好了。
每次开完会,钟义又急匆匆开车出去了,不用说,又是去向他的新主子汇报和请示去了。秦雄还留意到,他最近还换了一个特大号的手提袋,里面装得鼓囊囊的,像个搞推销的业务员,不用说,袋里的文章也是越来越丰富了。
这天开完会,郭文又再一次脚步悄悄地来到秦雄的办公室。他面带春风,一进门就神秘地问:“秦总,你看过这篇消息没有?仔细看。”
秦雄睁大了眼睛,终于明白了郭文神秘和喜悦的缘由。在今天二版综合消息内文中,有这样一段文字:市金融系统召开******批判大会,全体党员带头倡议,坚决制止粉碎****功的阴谋活动。只因“制止粉碎”之间少了这一点,意思就反过来了。因这消息排的位置不显眼,在刚才的编前会中也没人看出什么不妥来。
这是一个不大也不小的错误,说不大,因为它只是一般性的排版错误,说不小,因为它是一个带有政治色彩的问题。这样的错误难以避免,以前也出现过好几次,秦雄刚当坐班编辑时也出现过“市纪委书记江××说,坚决同******的现象作斗争”这样的错误,当时市里某领导就说了,要是放在**********,这编辑就该下牢甚至枪毙了,这是实情。中华民族创造了上下五千年灿烂的历史文化,同时也创造了博大精深、丰富多彩的文字狱,文人们因此而获罪,连坐九族被诛的都不少,放在**********也定然在劫难逃,好在社会文明进步了,秦雄才逃过了这一劫。记得当时他除了被扣罚当月奖金外,其他处罚没有,轮值主任、总编的处罚也不大,当时的市委宣传部长虽然在大会上就这事进行了严厉批评,可他还是那样宽容地自嘲:“跟着宣传部,天天犯错误;跟着组织部,天天有进步。”
秦雄明白,这样的错误发生在这个特殊时期,对自己来说还是件好事,现在是钟义负领导责任嘛。郭文的意思他很明白,自己可以拿这事大做文章,以报那一剑之仇。他想到了厚黑大法中以牙还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招式,一时也快意情仇起来,他秦雄素来还是个有恩必报、有仇也必报的大丈夫。
郭文很得意地道:“那天开会,我实在气愤了,他钟义太小人了,没想到他也会犯错误。”见秦雄不语,又道:“谁人还没有个错误呢?”
是啊,谁人还没个错误呢?郭文后面这一提,倒有些让他从兴奋中沉静下来。钟义这样做固然小人,现在我秦雄以同样的小人手段以牙还牙,那不也成小人了?况且,尽管是钟义临时代理终审,可昨日的事情值班编辑和莜青都要负很大的责任。况且,现在他跟高小菊贴得那么紧,用这件事也不一定能够搬倒他。
郭文道:“这件事你最好抓紧时间去跟高部长那里说,让她了解钟义的能力和为人,对报社有好处。”秦雄道:“让我也像他那样小人告状,还趁机交流交流感情?我秦雄还做不到。”郭文道:“秦总你也太高风亮节了,好不容易有了这个机会,你就不知道争取?”
秦雄这下煞有介事地站起来道:“非不知也,是不为也;非不为也,乃不可为也;非不可为也,乃不屑为也。”郭文愣在那里还想说什么,他笑着一摆手:“去吧去吧,难道这种事非要我亲自去说?人家个个都是傻瓜?”郭文会意,匆匆离去了。
果然,当天这事就在报社内外传开了。钟义的脸色难看了,肯定是在新主子那里挨了臭骂。在第二天的编前会上,当着众多老编的面,他作了深刻的自我检讨,同时也声言三级把关者都要扣奖金,就不再罗嗦了,这次会破例开得轻描淡写的。
原以为市里领导部门会作出强烈反应,至少高小菊会再来开一个批判会和检讨会的,可没有,只有宣传部的评报小组对此事作出了一点表示,也没有上纲上线。好在文章发的版面和位置都不显目,错误又只出现在内文,也不是关乎市里某领导的事,造成的社会影响也不大,事情便很快过关了。当然大家心里清楚,这可大可小的事只要没人追究,就是小事一桩了,不用说,是高小菊起到的作用,因为她临时代理社长,也有责任的。
这天下午,帮雄又来到医院探望阮社长。见他斜躺在床上,鼻孔里仍插着氧气管,眼皮也肿得厉害,可已经能够说话了,鼻音很重,但能够听得懂。秦雄忽然想起那天跟尉永文说“领导是个****”的话,一时心生内疚。
阮社长问:“最近工作如何?”秦雄说:“还好,大家还都好。”阮社说:“还好什么?都出了那么大的事。”
秦雄想,原来他也知道报纸出错的事,看来有人跟他汇报了,但不会是钟义主动汇报的,不然他不会说是大事。阮社长又说:“我不在,肯定有人会跳起来的,这是预料之中的。”
秦雄想,这事倒可以肯定是钟义主动汇报的,便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用担心,老张这人就这德性。”
阮社长忽然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他,好一会才说:“老同志我不跟他计较,可有些年轻人哪,上窜下跳的,想不到啊。”
秦雄头脑一时空白,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不是也包括他,有些窘迫,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阮社又道:“年轻人无德无才,是成不了大事的。”
秦雄一时释怀,肯定了阮社长的话里没有他,因为至少他秦雄不会被指无才,最近也没有做什么过头的事,能被指无德的可能性也小,心头转而窃喜,宽慰说:“我们年轻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也不要往心里去,身体要紧。”
这个老头,原来他是那样的心明眼亮啊,虽然病成这样,可心思一直没闲着哩。阮社瞑目一会,又问他最近工作怎样,秦雄不忍他这样辛苦地说话,简单应付着回答,准备告别时,阮社长忽然目光坚定地对他说:“他们翻不了天的,你回去要好好干。”话音虽有些含混不清,却是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
回来的路上,秦雄一直在揣摸阮社长那一番话和说话时的表情,尤其是最后那句话和那坚定的目光让他热血沸腾起来,回到办公室还一直坐在那里抽着烟默想细思。他有些困惑于阮社长为什么突然对钟义的看法来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想来想去,还是从阮社长与高小菊的关系上寻到了突破口。
平时阮社长与高小菊相互间都还客气和尊重,但那都是台面上的事。秦雄听说高小菊多次想把阮社长挤掉,让自己真正做报社的老大。不少地方都是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兼任报社社长职务的,报社社长的实权也不是一个副部长能比的。秦雄还知道,高小菊多次想以自己那一点特权影响报社的人事安排,阮社长表面上应付着她,私下里还是个拿得定主意的。阮社长经营报社这么多年,高小菊上副部长的位置还不到三年时间,尽管她“上面有人”,可要用那有限的权力驾驭阮社长这样的人,还是不那么容易的。钟义这个时候脚踏两只船想去投靠高小菊,明显是认为阮社长已经日落西山能量不够了,甚至是没用了,连秦雄也差点这么认为了:一个即将退位的老同志,尽管对接班人有推荐权,但已经没有发言权,况且高小菊早就那么虎视耽耽的,她虽不一定能够得逞,对谁接位也不一定能够做主,但起码有发言权,她显然是不希望阮社的人上去的。可今天从阮社的言语和表情中,他分明地感觉到这个老头不能小瞧,他还有相当大的能量。钟义一心急着讨好新的主子,说不定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钟义在阮社长的心中被枪毙,剩下的人就只有莜青和他了,而阮社长今天的话又分明是倾向于他的,再说莜青已明确表示无意相争此位。
秦雄有些喜不自禁了,他想找几个局内的人印证一下自己的看法,第一个想到的是郭文,第二个想到的是刘梦龙,第三个是原来的老搭挡区碧玉,现任新闻部副主任。可郭文虽有政治头脑,他还有些信不过;刘梦龙虽信得过,但无政治头脑;区碧玉熟悉情况,又信得过,但现在正休产假。除此之外,在偌大的报社内,他还真想不起再找谁能够跟他共享这个秘密了。在报社这么多年,跟新闻、专题的大部分记者都有搭过挡,还有的处得也不错,可随着秦雄地位的变化,这种同事间的友谊也悄然起了变化,人家在他面前说话不再那么随意了,以前那种平等的交流少了,眼光渐渐地对他只有仰视了,而他也渐渐习惯了这一改变,虽然只有半年的时间,可明显感到以前的同事已跟他疏离了,而他平时竟没有认真去想过这些,直到现在才感到了隔膜,发现处在这个领导位置上也有一些无奈。
后来,他想到了第四才子蓝河,这个官场圈外的朋友,是绝对可以倾诉的对象并有着实战经历的。于是,他拿起了电话。蓝河问去哪里,这时一个朦胧而又青春的倩影忽然在他脑海中闪过,他说:“三缘庄,下班后我去接你。”蓝河说:“不用了,我找个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