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6点半,两辆车差不多是一前一后地赶到三缘庄。蓝河带着个胖小伙向他走来,秦雄以为是他单位的司机,蓝河说:“介绍一下,丁老板,我想啊,这三缘庄总得有三个人吧,不然怎么叫三缘呢?”两人握手,胖小伙鸡啄米一样点头道:“我是蓝哥的好朋友,人家都叫我丁当,你老人家就叫我丁当吧,幸会幸会了。”秦雄觉得这人有趣,接过他的名片一看,是个广告公司的老板。
由于今天的心情格外不错,秦雄颇有兴趣地领着二人先在山庄的四周转了一圈,只见四周树木葱茏,翠鸟啾鸣,池水环绕,景色精致而宜人,看着特感舒心。那个叫阿华的领班噔噔噔很有弹性地走过来,像幼儿园小朋友一样拉长了声音叫他秦大哥,让他也顿觉亲切,“秦大哥”的意味跟“秦老板”就是不一样。
今天,他选了“雄才厅”,里面挂着已故岭南名家黎雄才的三幅山水画,两幅扇面一幅挂轴。秦雄虽不太懂欣赏画,但平时耳濡目染,也能从中看出山水画家寄情山水的隐者情怀来。大杜进来,又满腹经纶地向大家介绍一番此画的风格,还说大师先前作画一直是手不离烟的,最后透露了黎雄才画作的市场价位,说现在一幅一平尺的扇面就已经上了三万元;阿华小姐也在一旁补充着一些情况,还能说出个道道来。秦雄看着也十分喜欢,差点入神了,丁当问:“这画卖么?”
大杜答:“这画是非卖品,仅供欣赏。”阿华说:“但有老板的好朋友看中,也没办法,上个月就被肖老板硬着买走了一幅。”
三人就着凳子围坐了,阿华小姐问今天来点什么,秦雄道:“今天来点杂的,一条过山峰,一只甲鱼,炒蛇血饭,再来瓶15年的高度茅台。”这里的野味还算正宗,他信得过。蓝河说:“到底是大总编,气概就是不同,我这个穷文人又跟着你享口福了。”
不待野味煮熟,茅台酒早开了,香气四溢,且醇厚甘美,令人想起那句“国酒喝出健康来”的广告词,秦雄说:“今天吃的喝的都是纯天然食品,好久不见蓝兄了,今天放开怀,先干一杯。”二人干杯,蓝河说:“秦老弟高遂鸿鹄之志,这个大总编的滋味当得不错吧?”秦雄说:“苦啊,这个文人头不好当啊,现在还不算真正的文人头呢,就酸苦备尝了,你知道的。”
蓝河说:“你是故意气我吧?我这个文联的秘书长才叫苦啊:‘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汤与冷羹,处处潜悲辛。’”一不小心就吟出了杜甫草堂大人的诗。又说:“我连草堂大人都不如啊,他老人家到了那种地步还有心吟出茅尾为秋风所破歌,可我却是穷得连这一点兴致都没有了。”
趁着酒未喝多,秦雄便把单位最近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又说:“我本不想争这个鸟官的,可看着钟义那样的人上去,我心有不甘啊。”蓝河说:“当官并不是什么坏事,用不着假惺惺的,‘致君尧舜上,再化风俗淳’嘛。”一不小心又蹦出了一句好诗,还说:“我想争,可还没机会呢。”
这个饱读诗书的蓝河还真是个想入仕的人,他有着一段跟人争官争得轰轰烈烈的经历,足可收入当代中国官场经典名录。这故事是他自己摆出来的,绝非杜撰。六年前他还在家乡任一个县的文化局局长,曾跟县里六大单位头人一起公开竞争副县长职位,几人一起通过书面考试,又在公开场合接受考官的问话并即兴上台演讲,大多是如何站在一个副县长的视角去考虑如何搞活当地的经济,蓝河被问到的是关于如何招商引资的问题,他引经据典对答如流,从发展文化旅游的角度谈起,既有深度又有实际,充分发挥了一个文人官员的长处,说得现场考官都连连点头。考试、答辩,还加上单位的民意测验,一连三关过招,最后刷下来三人,其中也包括他蓝大才子,说他民意测评不及格。蓝河自信在单位一帮文化人中挺有威望和人缘的,再看看上去的那三人都是些什么单位的角色,就明白了这之中还是有人暗箱操作的,公开选举不过是做做样子的,只有一声叹息。这个想学而优则仕的人被捉弄了一次也便认命了,可接下来发生的第二件事却令他至今仍想不通。
那个内地的山区农业县偏远而贫穷,老百姓对当官的格外眼红并仇视,官员之间的倾轧和内斗也异常激烈,经济搞不上去,人们便都只有眼睁睁地望着官位上的那点油水了。公选入围,三人还要通过公示,全县人民答应才行。第一个被公示拟提拔的是农业局局长候某,公示第二天就有十几封举报信飞上去,其中一封反映他某时与某人与某地农技站长联合伪造名目侵吞了八万元项目推广专用款,一查就坏菜了。接着被公示的对象是县城建局局长,公示后的第五天也收到了举报信,纪委一查,问题还不小,不但有80万元的经济问题,还把几位包工头也抓了进去。第三位就是财政局局长了,这老兄见前两位不但没上去,反而进去了,就跟组织上叫苦连天地说自己最近心脏出问题了怕有辱使命,宁死也不答应升官了。
组织上没法,又跟落选的人商谈,另外两人也是避之如瘟神,最后差不多是恳求和寻找救命草一样地找到了蓝河,要他以一个老党员的红心去接受组织上对他的考验。他免不了以文人的尖酸刻薄对组织大人冷潮热讽一番,最后还是答应接受这个神圣的使命。一个穷得丁当响的文化局长,谁也知道他是没什么搞头的,而他自问也是两袖清风无问题可查的。可公示快要过去的第七天,纪委也找他谈话了,一开始就问他生活作风的问题,他想着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承认自己是洗过两次桑拿叫过两位小姐,可人家说还不止这些,有人告他在乡里包了二奶。蓝河一听就傻了:他以前下乡蹲点期间确实跟一位模样姣好的理头妹发生过一般文人都会犯的错误,并导致意外孕妊;他是有妇之夫不可能续下一生情缘,后来那姑娘伤心欲绝,随便找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嫁了,生下一男孩长得斯文白净还真像他,蓝河也偷偷见过这母子俩一面,可从此以后便没再重叙旧情了。这谈不上是******,蓝河便死口不承认有这事。可纪委大人不依不饶仿佛包公再世,来了个滴血认亲!差不多忙活半月,DNA检验结果摆在那里,蓝河终于低下了文人那颗高昂的头,结果,他硬被戴上一顶破坏计划生育国策的大帽子,开除公职了。
后来呢,就通过文友帮忙来到了伶南,在文联谋了个临时抄抄写写的位子,在这个经济发达的地方,他的生活境况可想而知了,个人收入比原来是增长了一点,可比起原先的社会地位来是更寒酸和局促了。人过中年,也没多大作为了,好在伶南这个地方不太在乎他以前的背景,市领导看他是个人才,特地打招呼给他解决一个事业单位的编制,还给他安了个秘书长的衔头,这对一个文人来说,算是格外开恩了。
秦雄想起这事,便笑道:“不要叫苦嘛,谁叫你太花心,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搞腐败了,******了,还破坏国策大计了?”蓝河不再像以前那样喊“我比窦娥还冤哪”,无言地笑着摇头,喝酒。秦雄联想起他搞的江下村问题报道引发的“政治问题”,又道:“我也没像你那样破坏什么国策大计,也没有既成事实,也差点被人家整死了哟。”蓝河再次一声叹息道:“在中国,长官意志啊,连魔鬼都怕。”
他这里大发感叹还主要是针对被诬以破坏国策大计那事,秦雄知道他这辈子恐怕难以释怀了。
蓝河经历的这场官场闹剧整个情节中,还算“破坏计划生育国策大计”最为离奇和荒唐,简直是个称得上“国际玩笑”级别的。人家那母女俩由另一个男人养着了,算不上二奶,更算不上他蓝河多生多养,最多就算个生活作风不严谨的问题,连调查组的人当初也都没有往计划生育国策上去靠,本想给个简单处分了事。可关键时刻,市里一位主要领导关切地问起来了:“我只发表个人看法,听说蓝河搞的那个女人还超生了两个是不是?这可是个破坏计划生育的问题啊。”他没有对蓝河发表个人意见或看法,可调查组那些马屁精就想了:这么重要的领导对一个乡下女人超生的事这么关怀,不会只是为着对她处以罚款吧?这话明显是冲着蓝河说的。在官场,领导是没有个人看法的。于是,事情就变得严重了,那个超生男孩的数也就算到了他的头上,他老婆已为他生下了一个男孩了,这么一来他的小孩就成了两个,不是超生是什么?蓝河这下抓石头打天也没有用了。
原来,那个发表个人看法的市领导跟蓝河是有着点过隙的,他任过蓝河所在那个县的主要领导,在此期间蓝河写了一篇叫《怪胎》的官场小说,人们议论纷纷说,小说里的那个把一个女人搞出怪胎的官人就好像是我们的县官大人啊,当时那位县官大人还算宽容大度,没跟一个小小文人计较,可到更上一层任职后却也没忘了格外对他个人给予小小的关照,这一关照,就让他这从此改变了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