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中央放了一张条形的大长桌子,桌子周围都放着椅子,椅子外围靠墙的地方也各方了一排,进会议室门的右手边放着一张方桌,上面放着两个铝水壶和茶具。整个会议室除此之外就只剩下对着大门的墙壁上那副装裱起来大书“廉洁为民,虚心为仆”八个大字的书法作品。
武惠良径直走进会议室,在桌子右手边中间的位置坐了下来,其他的人要么挑了他斜对面的位置,要么就直接坐到他后面的后排椅子上去。
“今天我们这不是什么正式会议,大家不要拘谨,我不坐上面去就是不想给大家压力,大家也就不要坐到后排的椅子上去,都到桌子上来,我们就像聊天一样,大家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用要求哪一个必须发言,会议也不做任何记录。来,来,都坐到桌子边上来。”武惠良说着就站起来,挥手把坐到后排椅子上的人都叫到桌子边上的椅子上去。
刘根民回来,杨高虎和几个女同志正忙着给大家倒水,他看见武书记没有坐到“上席”去,就走到武书记的旁边要把他推上去,可是武惠良还是坚持要坐在那里,而且他说今天这个不是正式会议,也不是简会,他只是想跟大家聊聊,大家不要把他当作什么领导,而要把他当作和所有其他人一样是到石圪节乡政府来的一个宾客,宾客怎么可以坐到主家的位置去呢。
武书记没有坐到“上席”去,刘根民也就挑了武书记对面的位置坐下。
大家端到茶水,都低着头一个劲的喝茶,要么就喝了一两口就把玩起茶杯来,要么就把目光投注到茶杯来,想要从淡黄色的茶水里研究出点什么来。
武惠良看着大家沉默着都在等他发话,他拉了一下椅子,往前坐了一些,把两只手的手肘子立在桌子上,食指相扣,然后才说:“大家不要拘谨嘛!刚才我说过了,我们今天只是聊聊,而且也没有‘外人’,大家有什么就说什么,今天不做会议记录!”说完他又让黄原电视台的记者把摄影机关掉,但照几张像还是可以的。
大家还是面面相觑,等待着第一个人发言。
刚忙完给大家添加茶水正要坐下的高虎又开腔了:“武书记,我们要谈什么呢,石圪节可没有人么好玩的,没有天然的自然景观,也没有可供开发的人文景观,但要是谈谈石圪节发展中存在的问题和未来的发展倒是可以谈很多。”
“我们今天来可不是要旅游的,既然你提到问题和未来,那你就来谈谈,这两个问题都可以谈,但大家也都知道,我是刚来的‘外来户’,对原西,对石圪节都还处在了解阶段,所以我更希望多了解一些石圪节的情况。当然,对于原西,对于石圪节大家有什么好的想法、建议,我们都可以谈,都可以探讨。”
高虎兴冲冲地引开了话题,但武惠良让他先来谈谈石圪节发展的问题和未来的的话题,他看见大家都闷着不吭声,也跟着陷入了沉默。
高虎抗命不继续做出头鸟,石圪节乡政府会议室又陷入了沉默。武惠良扫视了一圈,没有发话。各大小官员都明白武书记在找第一个发言的人,可他们都不想也不敢第一个发言,但他们都认为杨高虎不该再抢刘乡长的风头,武书记虽说这都不是一个简会,但总不至于这样没大没小。他说了大家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话外音就是没想法的那听着就是了!他们有想法,但他们希望刘根民先发言,然后就可以顺着他的路子说下去,这样总能避免话题切入不当的问题。
刘根民一只手扶在茶杯的杯把上,一只手手肘撑在桌子上不断的捏着下巴,大家都看出来他是在思考,但没有人知道他在思考的是:“刚才来的路上,武书记就已经向自己询问了一些石圪节发展的基本情况,为什么现在他还要让大家再谈这个问题呢?他想要验证自己说的话?还是要集思广益,对石圪节进行全面解剖,然后制定政策?”
武惠良见刘根民还不发话,而刚坐下的高虎则坐立不安,在椅子上挪来挪去,把椅子弄得是“嘎吱嘎吱”作响。这个本该畅所欲言的“简会”顿时陷入沉默,大家不用立起耳朵也能听到厨房里切菜的声响,会议不可能就这样僵持下去,但又不能强行点名让哪一个发言。武书记只好把打破沉默的希望寄托在高虎的身上。
“高虎,你刚才那样问,一定是有什么要说的了,看来大家都还没有想好要说什么,那你就先来,有什么就说什么,你说错了大家帮你纠正,你说出来的问题我们也可以探讨!”
“被点名发言”,高虎没有紧张,反而很高兴,他正快憋不住要自告奋勇了呢!
高虎看着都盯着他的各位领导和同事,忽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各位领导,各位同事,还有各位记者朋友,首先欢迎你们来到我们石圪节乡乡政府……既然大家都这么谦虚,那我就先抛块砖头出来了。”
武惠良示意他不用站着,坐下说话就行,但他说自己还是喜欢站着说话,顺气。
“作为石圪节乡分管治安和户籍的领导,我就谈谈治安和户籍的问题吧!”杨高虎呷了一口茶准备一口气把自己要说的给说完。
“在治安方面,农村人口并不多,而且几乎没有闲散的社会人员,按理说农村不应该存在社会治安问题,但是随着责任制政策的推行,‘私有财产’的出现,发展不平衡的问题也随即出现。其实这个发展不平衡主要是由于村民自身的原因,最起码可以说是主要原因,因为在分地分财产时都是一碗水端平来分的,有一个人头就有一份地,一份公社的财产,大家的地也都是有贫瘠有肥沃,但是有些人不但能经营好自己的田地,还能抽出空来经营副业,其家庭条件自然就好,而另一些人则正好相反。出现贫富差距是必然的,但这暂时还不是主要问题,问题是,这样的情况出现以后,一些人就不安份起来,因此干起小偷小摸的事情来,被抓住了轻则被送到办出所,严重的就被不懂法律但痛恨盗窃的村民打个半死然后再送到办出所去,前年有一个村民到双水村偷羊,后来抓住被打得半死,送到医院两天后就因抢救无效死亡,后来他的家人不但不敢讨公道,在众人面前还抬不起头来,这是石圪节目前存在的最为常见和频发的治安事件。另外的治安事件就是一年一度的分水用水,田地地界以及宅基地引发的问题。”
“这确实是农村目前存在的一大问题,刚才来的时候刘乡长也给我谈及到了,你再继续。”
“在户籍方面,我主要从两方面来说,一方面人口流动问题,另一方面是计划生育推行,‘非指标孩子’的上户口的问题。在人口流动方面,随着改革开放政策的推行,国家对户籍的管理已经比以前松得多了,农民不会被强制固定在土地上,在去年国家还发出《关于农民进入集镇落户问题的通知》,其‘要求各级人民政府积极支持有经营能力和有技术专长的农民进入集镇经营工商业,公安部门应准予其落常住户口,统计为非农业人口,口粮自理。’虽然这一政策只是更有助于推动农民走向集镇,而其口粮自理的问题也将成为一个限制,但这已经在制度上放宽了农业户籍地向非农户籍地流动的限制。然而,由于农民目前只是解决了吃饭问题,由于种种原因,他们并没有就此流向城市或者集镇,而是被‘捆绑’在了属于自己的土地上,这解决了他们的吃饭问题,但却无法解决他们的腰包问题……在计划生育方面,我们都知道这一政策是中国的四大基本国策之一,我们必须严格执行,但是农村封建意识依旧笼罩着民众的心理,‘多生’、‘超生’的问题普遍存在,对于这部分人,上级都有严格的指标,并以此考核我们的政绩,但是对于多生超生的人家,我们只能采取罚款或者把怀孕妇女抓起来流产然后做节育手术,这些都是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但也是我们的本职工作。问题是那些‘多生’、‘超生’的孩子因为是父母没有生育指标的“多生儿”,所以也就上不了户口,上不了户口一部分孩子连上学的问题都没法解决,上小学还好,但县里上中学是必须要户口簿的。这部分孩子的户籍问题不解决,他们的教育问题就没法解决,而教育是百年大计之本,其影响深远,我们不能因此耽误的……”
“治安问题、腰包问题和户口问题,看来这是改革开放后,目前农村面临的主要问题,你这个副乡长分析得很好!今天你们刘乡长也跟我谈及了这些问题,只是由于时间仓促,我们没有谈的过于深入!”武惠良说着看了一眼还在思考的刘根民,然后才接着说:
“你们其他的同志还可以做补充或者是修正,你们不要因为有领导在就不敢说话嘛!我这个领导的耳朵可有点不一样,喜欢听一些‘刺耳的’实话、真话,也喜欢听一些中用但不中听的想法和建议。”
“对了,高虎,你还有要补充的吗?”高虎刚才一下子说了那么多,武惠良差点忽略掉他可能还有说的,在鼓动大家开口说话后才又问高虎。
“没……没有了!”高虎明显还沉浸在刚才荣幸第一个发言,并且发言得到肯定的喜悦当中。
在高虎发言时才从县上赶回来的石圪节乡委书记张鸿兵一连喝了好几口茶,终于感到不那么渴了看见大家又陷入沉默就开口说:“对于其它的,待会儿刘乡长应该会说,我就说说石圪节村民腰包鼓不起来的问题。我个人觉得主要有这几点原因,第一农民增收——主要是经济增收——的途径少,而务农的成本在增加,农民被自己的土地束缚住,不管怎么干,增收的粮食也转化不了多少钱,主要是我们农作物过于单一,而且没有经济作物。农民的收入主要就来源于卖掉上过公粮,留足口粮后的余粮和经营农副产品,但这些都还很有限,但是像种子、化肥、农药这些农业基本投入的成本却在增加,还有请人帮工的成本也在增加,这还不算一家人被‘捆在’在土地上的人力成本投入。现在种地还有余算,再过十年,二十年,说不定老百姓就会丢下土地流向城市。对了,在这些成本里面,波动最大的要数化肥了,由于化肥供应波动的问题,化肥价格有时竟然能上涨百分之三十甚至百分之五十。在便宜时都没买上农肥,等庄稼长大、长高在风里‘呼呼’地嚷着要吃肥料的时候,不管有钱没钱,每家每户还是只能忍痛用高价的化肥。化肥价格涨了,但粮食的价格却不会涨或者涨得太少太少。第二,农村缺乏农副产品生产的技术和经验,现在石圪节村有人养鱼,养蜂,卖小吃零食,有挣了钱的,但大部分还是以失败告终。这些本都是可以赚到钱的项目,但是由于没有技术,没有经验,很多人都很难做成功。第三,双水村村民的思想还得改变。以前由于种种原因大家想流动但没法自由流动,现在国家放开了政策,大家却都喜欢‘困在’家里,一家五口人,本来留下三个就可以把农活干完了,但却五个人来干,效率就那么点,人员留在家里还得多吃口粮不说,余粮减少了还挣不上多余的钱,这个样子怎么让腰包鼓起来?”
张鸿兵是才从邻乡的乡长位置上调到石圪节乡来当一把手的,由于刚来,还没有“群众基础的”他并没有掌握实权,石圪节乡的大部分事情虽然都是刘根民跟他商量着做出决定,但其实都是刘根民在出主意的,因为刘根民对石圪节更熟,也更有威望。这当然不是说刘根民就是一个力压上级的下级,也不是说张鸿兵就是一个没有主见,没有政治头脑的人,在主要的事情上,最起码表面上还是他最后“说了算”,不然他怎么树立起威望来,他绝不会用自己是“外来户”,就为了让政策施行的顺畅葬送自己政治生命,他和刘根民讲究的是配合的默契。
刘根民还一直没有说话,刚才张鸿兵发表的这一通见解正是刘根民在心里思考,组织着的想法。听了高虎的“汇报”,他觉得自己在车上跟武惠良说的简直是太随意,太缺乏规范了,所以他准备在心底好好组织一下语言。武惠良不是喜欢花言巧语的人,而他刘根民也不是什么喜欢讨好领导好拍马屁的人,但是说话总不能思绪横飞,没有章法可循,也不讲究逻辑性,哪怕这个会议确实只是一个“简会”,那也不行,因为与会的不但有领导,还有同事下属和黄原电视台的记者,这些都不容许他说话像街边大叔那样来个“天女散花”。
张鸿兵发表他的一篇宏论时,每个人不但都从心底佩服他说话时的轻松自然,而且还佩服他的分析的条理性、逻辑性以及问题剖析得鞭辟入里,可谓是一针见血。武惠良没有打断张鸿兵,只是一边认真的聆听着张鸿兵的精彩发言,一边思考并不时的点头表示赞同张书记的观点。
这不是武惠良与张鸿兵第一次见面,也不是第一次在会议上见面,但张鸿兵在之前的县大会上并没有发出这样紧扣地方问题的言论,要不是今天到石圪节乡来,那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因此就错过一个能把问题分析得很透彻的领导。
张鸿兵说完,武惠良觉得还没有听够,希望他能再说一些,就在这时,厨房的跑来问是把吃的送到会议室来,还是各位领导到食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