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二牛意外生擒徐炼,使得廖克县长也很兴奋,两个见面之后便商议起审讯徐炼的事。廖克说:“二牛,你这次进县城收获很大,不但救治了兰花,而且又捉到了徐炼这个国民党特务。现在整个东北国共两党在政治与军事上的较量日益严峻,我怀疑徐炼这次出城,是去执行一项什么任务。一只狐狸是不会轻易离开它的巢穴的。”
李二牛点点头:“这极有可能,前些日子,我军在黄四号阻击国民党援军的这一仗,对县城里的国民党军震动很大,听说那个搜罗匪众攻打县城的张洪武新近被国民党军加强连请回县党部。现在,我们的军队在很多地方牵制着国民党军的主力,使得他们在县城中孤立无援。我们这支在县境内游击的队伍,让他们觉得日子很不好过……”
“要撬开徐炼的嘴巴,你去找丁义武安排一下。”廖克县长说道。
李二牛从廖克县长那儿出来,去找丁义武。丁义武那时和武工队的一部分战士说笑正欢。
这场说笑的缘起非常简单,当战士们看到李二牛队长捉回了徐炼,精神都很振奋,就将丁义武围起来。
“老丁,你给说说,李队长是怎么捉到徐炼的?”一个战士问道。丁义武说:“咱李队长是啥?那是以前的抗联战士,别说一个徐炼,就是几个也跑不了。”
几个战士都笑了:“老丁,你简直把李队长说神了。”
“什么说神了,”丁义武说:“李队长是老抗联,他的本事,你们别不服气,论枪法身手,你们谁也比不上他。他们大阎坨子这几个都不含糊,李巴山是条硬汉子,李二牛队长是曾经打过小鬼子的英雄,单说兰花吧,昨天晚上不是都见到了吗?阎九子的枪法再歹毒,她也不忌。小鬼子乍来的那年,她从关帝庙前偷了疯五哥的人头,小鬼子们疯狗似的找遍了全城,也没找着。对了,那个鬼子官用田秀雄最终不也是死在了兰花的枪下?”
丁义武说到这里,一个小战士插嘴道:“老丁,你看出没,咱们李队长对兰花还挺关心。”
“废话,”丁义武说:“你知道兰花是谁?她以前是咱李队长没过门的媳妇……”
李二牛一脚从廖克县长的屋子踏出来,便听到了丁义武的最后一句话,他对丁义武喊道:“老丁,你胡说什么?”
丁义武不再言语了,他翻着眼皮一看,在李二牛的身后,廖克县长也刚好从屋子里走出来,一双眼睛正盯着他。
“老丁,”李二牛的口气缓和下来:“有个任务要交代给你,咱们商量一下。”
丁义武便站起身,乖乖地跟着李二牛去了。几个战士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丁义武接受完任务,从李二牛那儿出来,迎面碰到廖克县长。廖克县长说:“老丁,审问徐炼的任务,李队长和你交代了?”
“交代下了。”丁义武说:“廖县长,你放心,我老丁保证完成任务。我和李队长商量过了,对付狡猾的家伙,咱们不能和他多绕弯子……”
廖克说:“老丁,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你到我这儿来一下。”
丁义武跟着廖克县长进了屋:“廖县长,什么事?”
廖克说:“你刚才说兰花同志是李队长以前没过门的媳妇,我想仔细了解一下。”丁义武吭哧道:“廖县长,我那是没事和战士们闲扯……”
“不,丁义武。”廖县长说:“这件事你得细说说,你们几个以前都是罗营的战士,我是后调过来的,李队长从来没和我说过他和兰花的事。那是夫妻就得成一对,你说呢?老丁。”
丁义武听着听着,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廖县长,趁李二牛那小子不在这儿,我就给你讲讲。”
当天晚上,徐炼被一名战士带进了廖克县长的屋子。混进部队时那种满嘴革命道理的革命者的姿态,在他的身上已经荡然无存了。现在他的腰眼和四肢还有些疼痛,被李二牛擒获时的那种狼狈在他狐狸似的目光里,还可以窥出来。他一进门,便被屋子里的气氛骇了一下。只见一个脸上长着一块黑痣的汉子一脸严肃地和李二牛并坐在一张桌子后面。而面色漆黑,肩宽力足的丁义武手提着一把大刀在一边侍立着。这种审问,给他的感觉极像是行刑前的一个过程。
在廖克县长威严的目光下,徐炼神色恓惶地低下头去。脑子里千头万绪,踹度着种种可能与不可能,等待着廖克县长的第一句讯问。
“好你个国民党特务,”廖克县长打破常规,一开始便这样说道:“李队长,你看这个人还有什么价值吗?”
李二牛接过廖克县长的话说:“这个人现在顶多算是一个带枪的头目,会有什么价值?徐炼,你听好了,”李二牛正色对徐炼说道:“现在给你最后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你想清楚了,认真回答廖县长的问题。”
徐炼僵硬地抬起脖子,看了一眼廖克县长。
廖克说:“说,你这次离开县城是什么目的?”
徐炼一愣,旋即有了主意:“城里太憋闷,出城兜兜马。”
廖克县长一拍桌子:“徐炼,你放老实些,我们没时间和你磨蹭,是死是活,你自己选择吧。我给你三分钟时间考虑。”
接下去,是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沉寂,廖克县长说出那句话后,果然屋子里再也没有一点声音。这种沉寂对于徐炼而言却是惊心动魄的,他的脑子几乎是一刻不闲地紧张思考着。自己的罪责已经无需再辩解了,那是无法争辩的事实。而那个脸上长着一块黑痣的汉子,在他说出最后一句后,已经将一种危险的信号传递给他。本来一只狡猾的狐狸,它有一千种毒计和猎人周旋,可是现在,它被锁在了笼子里,猎人的原则变得神圣并不可触犯。从他的额头上慢慢渗出细汗,他正急速地动着心思,猛然看到丁义武将一直拖在地上的大刀抬起来。
雪亮的刀锋在灯光里一闪,徐炼最后的一道心理防线立即崩溃了。他周身一抖,跌下凳子来,嘴上说道:“我说,我说,我这趟出城是去执行一项任务……”
二
兰花的伤口终于愈合了,在这半个多月的时间里,本草堂的那位老先生经常带着草药来探望她的伤势。前几日,她的伤口拆了线,只不过冬阴天气,肌肉和骨缝还有些酸痛。老先生说:“皮肉的伤好治,骨头的伤难治,你起码也得将养一段时日,拆了线也要小心些。”柳老汉也常来清净寺,有时他将炖好的鸡汤用一只铁罐装着带进寺院,静慈师傅倒不忌讳,她知道兰花需要那样的滋补。
又过了几天之后,兰花便张罗着要回部队去。静慈师傅劝道:“本草堂的老先生不是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吗?你这才几日,你老老实实的养伤,万一这只胳膊残了,可不是玩的。”兰花尽管表面上不与静慈师傅争辩,可是回部队的心思一动起来,便受不住了。她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证明自己的伤已经好了。便趁着静慈师傅不留神,去捉扫帚,可是刚扫了几下,忽然感到臂上一阵剧痛,扫帚落在了地上,额头上也沁出汗来。静慈师傅听见响声,慌忙来到院子里扶住她。
这天,两个人正在屋子里闲坐着,听见清净寺的大门响了几下。静慈师傅打开门,却见丁义武一步踏进寺院来。丁义武一见静慈师傅便急切地问道:“兰花呢?她的伤好了吗?”静慈师傅说:“好些了,她在屋里。”
静慈师傅引着丁义武一进门,兰花惊喜地说道:“大叔,你咋来了?”
丁义武说:“这次不光我来了,咱们中队的战士都来了。告诉你,廖克县长决定联系杨易辰政委攻打县城。”
兰花兴奋地说道:“部队这么快就要回来了?”
丁义武说:“看光景,那些国民党军和土匪在县城呆不了几天了,廖克县长命令咱们中队先潜入县城,等到攻城时来个里应外合。对了,兰花,听静慈师傅说,你的伤好些了?廖克县长特别嘱咐我来看看你,他说队伍上少不得你这个卫生员。”
兰花说:“是我影响了任务的完成,廖克县长没说什么?”
“廖克县长说了,”丁义武说:“阎九子的命不值钱,咱们迟早也能捉住他,保住兰花同志是最重要的。”兰花只觉得心头一热,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什么。静慈师傅说:“你们民主政府的廖县长可真是个好人,他会关心人哩!你们说着,我去院子里盯着点。”静慈师傅说着,拿起一条矮凳,到院子里去了。
静慈师傅走后,丁义武凑近兰花说:“兰花,还有一件事呢,大叔嘴快,先跟你说一说。”
“什么事?大叔,你说吧。”
丁义武说:“我说出来,你可别吓着,廖克长要撮合你跟二牛的事。”
兰花显然骇了一下,随即嗔怪道:“大叔,你胡说什么?”
“没胡说。”丁义武笑道:“这是廖克县长亲口对我说的,你可得有个思想准备。”丁义武说:“这没啥的,别不好意思。其实你和二牛的情分,咱队伍上的人早就看出来了。廖克县长是先前不知道,你们在大阎坨子定了亲,又被阎大头棒打鸳鸯的事。他听我老丁讲了之后说道,打进县城的第一件事,就是操办你和二牛的喜事。”
李兰花的一张脸登时羞红了:“大叔,廖克县长他真这么说?”
“骗你干啥?”丁义武认真地说道:“他想得周全着呢,他说你和二牛这么多年都不容易,他说打下县城,让你们……让你们……对了,让你们去做一对革命夫妻。”丁义武皱着眉头,总算把廖克县长的话想周全了。他似乎完成了一项任务,站起身来说道:“兰花呀,你和李二牛中间的这层纸让我老丁在廖县长面前捅破了,剩下的事就是你和二牛的事了。不多说了,同志们正在研究策应攻城的事,我得走了。你好好养伤,廖克县长说,打进县城后,他来接你。”
丁义武说完,也不等兰花答话,大踏步走出屋子,和院子中的静慈师傅打过招呼,径直朝那两扇朱色斑驳的大门走去了。
这一天似乎过得很快,丁义武走后,静慈师傅一直忙着打扫神像,没有来打搅她。可她的心里却并不平静。现在有一件事情,她不得不考虑了,那就是她和二牛的事。尽管这件事她早就有所预感,可是被丁义武当面说出的时候,她还是有些措手不及。廖县长和丁义武的苦心她当然是理解的。可自己毕竟不是从前大阎坨子村中的那个兰花了。那时,她是李二牛未过门的媳妇,二牛可以亲她、抱他,可是阎大头来抢亲的那个夜过了之后,一切情形都改变了。
当年的记忆依然是那么清晰真切,叫人疼痛。是阎府大院里的那声枪响与阎大头的谎话,让她误以为二牛已经死去。在以后的经历中,她认识了山虎,那同样是一个血性男儿。当二牛摆脱了天帮、四海等土匪的纠缠寻到快马店村的那一天,她的心都要碎了。她眼睁睁地看着二牛带着伤痛的心离开她,离开快马店村。可是再见面时,中弹之后的李二牛只剩下了半条命。在阎家炮台上的那个夜晚,她认识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李二牛,他沉着稳重,枪法神奇。逃出了阎家响窑,她又知道了一个心在天下,舍生赴死的李二牛。她看得出,二牛是舍不得离开大阎坨子啊!快马店的分别两个人的心中都窝着一泉泪,十三泡的相遇又是意外之中的惊喜。是二牛把她带进了队伍,更加懂得了李二牛。自己虽然打死了用田秀雄,给山虎报了仇,可李二牛这些年又打死了多少小鬼子,给多少惨死在小鬼子枪下的人报了仇,雪了恨。在这一天之中,所有关于她和二牛的记忆几乎无一遗漏地在她心里过了一遍。
一滴泪落在了她的手上,她才知道自己流泪了,泪流出之后,她突然心生一种激动和豪壮。痛苦和磨难过后,留给人的往往就是激动和豪壮。
在她心中最软的那根弦被触动之后,在她激动和豪壮之后,一丝甜蜜和希冀在她的心中被唤起。可是只是一瞬间,山虎和小虎的身影在她面前一闪,那种甜蜜和希冀便迅速被掠去了。她再次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毕竟不同于从前了,现在自己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自己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孩子的母亲。她及时压抑住自己,不要被丁义武的话煽动着胡思乱想。丁义武说的即将攻城的消息是令兰花颇感兴奋的,战士们一进城,她就会迎出去,作为一名民主政府武工队的战士,走出清净寺,走到战士们中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