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午射猎的集合地点，众人已然准备出发，看到骠骑将军的身影竟然出现了，禁军的军官们顿时一片欢腾，马上就有一群人围拢了上来。
李敢也连忙迎了过来，笑吟吟地招呼道：“难得骠骑将军今天有兴致啊！”
霍去病淡淡地说道：“听说有老虎，连太子的马都惊了，我想去猎这只老虎，这是你们禁军的分内之责，不会说我越俎代庖吧？”
李敢心中有鬼，听到这话不由得看向对方，两个人在马背上对视了片刻。
恍惚之间，多少往事似乎一下子回到了眼前……他们忆起了瓢泼大雨中射箭较艺时的情景，忆起了烤肉聚餐上谈论射虎时的情景，忆起了车悬阵中五箭攒心时的情景，忆起了漠北大捷后草原围猎时的情景……
也忆起了他们曾有一个共同的遗憾，谁都不曾猎获过老虎。
李敢回过神来，掩饰着说道：“哪里哪里……难得这里能有老虎，我也正想去猎呢……”
霍去病不接话，只是表情平静地看着他，静等着他把该说的话都说出来。
李敢只得继续说道：“……听太子身边的人说，这只虎往西边去了，现在极有可能躲进了西山……既然骠骑将军也有兴趣，大家一起去找岂不更好？”
霍去病点了点头，也不理睬周围的人们，纵马便行，李敢连忙催马跟上。
周围的众人早已听到了骠骑将军和郎中令的对话，登时都是一阵躁动，眼看着他们二人说走就走，李敢手下的七八名禁军校尉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追随了上去。谁不知道武艺最为高明的就是这两个人了，何况射虎本身就是李敢家门最为脍炙人口的故事，现在这两个人要去猎虎，大家怎么也得跟上去好好瞧个热闹啊！
霍去病直向着草木茂盛的西山驰去，李敢不甘落后，紧随在他的侧后。其他人的马匹和骑术都较这两人略逊一筹，上山之后，渐渐地拉开了一点距离。
马匹在灌木丛之间穿行，霍去病仔细地控制着速度和方向，使得跟在后面的校尉们既不能够看到自己，又能够听到自己的声音。
快到山顶时，他终于看到了一处合适的地形，再没有片刻犹豫，他反手取过身后太子那把硬弓，同时大喊了一声：“老虎！”
话音未落箭已在弦，只听得一声清越而响亮的“嘣”！弓弦响处，箭矢朝着灌木茂密之处飞去，迅即隐没不见。
“射中了吗？”李敢边喊边向着那片灌木丛驰了过去，急于去看清楚有没有射中老虎。
霍去病冷静地看着李敢的身影超过自己，第一箭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这时候他再次拉弓，又是响亮的“嘣”的一声。
李敢听到了这第二声“嘣”，却没有看清楚这支箭落到了何处，不禁微一愣神。
他没有想到，这次响的只是空弦，对方并没有搭箭！而且这一声，也不是响给他听的，而是响给后面那些人听的。
眼见李敢已然跑到正好背对自己的位置，霍去病毫不迟疑地拈出第二支箭，搭在弦上，满满拉开。这次瞄准的，是李敢的后心。
“嘣”！弦声第三次响起。李敢死了。
郎中令李敢被骠骑将军误伤身死！当这个消息报到大将军卫青这里时，站在侧旁的霍光脑中像闪电一般划过了中午的那段对话：“什么算是异常？”“到时候你自己能判断。”此刻他一下子全明白了。
听了霍光的讲述，卫青也一下子明白了，由于矛盾突然激化，外甥在盛怒之下起了杀心！自己若在，一定会制止他这么做，可是他把这看作一场战役，怎么打根本就没打算跟自己商量！
当他们赶到出事的现场时，圣驾也已经赶过来了。
这是一个无懈可击的误杀现场。
所有的校尉都是人证，他们听见骠骑将军喊有老虎，然后转瞬之间听见弦响三声！现场没有找到老虎，只找到了两支箭，第一支箭插在灌木丛里，第二支箭插在李敢后心，而没有找到的第三支箭，应该是老虎带箭逃走了！总而言之，人证物证俱在，都在证明这是一次误杀。
卫青焦虑忧急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点，他知道自己的外甥是在盛怒之下临时起了杀心，但是这仓促之战竟能打得如此滴水不漏，确实不折不扣是霍去病的水平。
当刘彻刚刚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也是一明一暗，似乎一下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却又不敢真的相信。此时此刻，他恶狠狠地盯着垂头不语的霍去病，心里则是波涛汹涌，无数的念头和情绪如雷电般一一闪过……
恼怒吗？当然恼怒。“不用猜也知道是你干的！有你这么明目张胆的吗？”
震惊吗？当然震惊。“为了太子你竟然跟朕玩这一套！为了太子你竟然行此险棋！”
要他抵命吗？不可能。“首先怎么舍得？再说人家摆明了就是误杀，人证物证俱在，处分起来也要不了命。”
欣赏吗？多少有一些。“还真是天衣无缝！这小子杀个人都杀得这么漂亮！”
惭愧吗？也多少有一些。“朕确实对李家存了一念偏心，连李敢伤了大将军都没有处置，昨天太子的弓有问题，朕也没有当面发作，只想下来悄悄排查，没想到事态竟会如此失控……”
理解吗？也有一些吧。“以他从小到大的性格，此举应该也是被逼急了，毕竟是太子被人暗算了！今早的坠马细想也有可疑之处，需要马上彻查太子身边的人……”
明白吗？非常明白。“他要做的就是拔除陇西李氏的要害，现在这个目标他已经实现了。对方剩下来的成员虽然不少，然而没人能顶上首领这个位置，只等李蔡一死就会群龙无首，皇三子和皇四子的外家实力，基本算是大势已去了……”
焦虑吗？当然焦虑。“这个局面还真是一点退路都没有给朕留下！这就是逼着朕立刻做出决断，只要一开口就是表态！”
无奈吗？当然无奈。“朕还能怎么决断哪？已经没有选择了！”
释然吗？最终……也算是有一些吧。
“好吧……太子不动了，朕也省得再费心了！”
刘彻最终的这个释然，说到底还是因为在他看来，太子固然不理想，而刘旦和刘胥也并不是多么理想。如果说太子是六十分的话，那两个也就是七十分吧！当然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分数不是公平比较的结果，他只是觉得，用七十分的换掉六十分的，如果能够稳稳妥妥地做下来，那就值得一试，如果会激起像今天这么大的波澜，那就算了吧！
释然之后，他继续盯着霍去病，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你倒真是聪明啊，还知道搞个误杀！你以为不用偿命朕就处分不了你是吗？你居然如此跟朕玩花样，着实让朕心里难受啊！”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他终于开口了：“真是没想到啊，这鹿竟然还能把人顶死！可惜了郎中令了……运回长安，厚葬吧。”
一言既出，他严厉的目光随即扫向左右，所有的人都诚惶诚恐地唯唯称是。
一刹那间，霍去病已经明白了，圣上已经做出了决断，这句话就是表态。
“被鹿顶死”，圣上之所以说如此明显的一个假话，不是因为真能瞒天过海，而是为了明确表态他站在哪一边。误杀之罪虽然不会太重，但肯定还是有罪名的，而既然天子亲口说了李敢是被鹿顶死的，那么此事就与任何别人无关，谁若是再敢质疑，就等于是在直接否定至尊了！（注：《史记》中的原话是“上讳云鹿触杀之”）
霍去病也没有料到天子会包庇自己到如此的程度，他本来的设想是：自己肯定会落一个误杀的罪名，但那又能怎么样呢？反正圣上肯定是要留着自己的，而自己却已经拔掉了李家的要害，太子也就保住了，关键目标也就实现了。
但是换到刘彻这个角度看，他选择包庇霍去病其实是很自然的，因为他一眼就能看到，此事后续的关键就是误杀的罪名将怎么治罪？李家那边肯定会质疑是否真的是误杀，肯定会想方设法地从重处理，恨不能一举把霍去病扳倒才好，但自己又是绝对不会答应的。这样一来，朝廷上定然争议不休，那些人还是会说自己委屈李家而偏袒霍去病。那么，既然自己对李家的放弃是已成定局的事情，自己对霍去病的包庇也是已成定局的事情，还不如一开始就包庇到底，干脆连这个罪名也不认了！这样一上来就把李家按住，干脆不给他们喊冤的机会，至少可以避免掉那些乱七八糟的争吵。
当然了，这仅仅是他从理智出发的考虑，至于从感情出发呢，那不用说他就是想包庇霍去病的，这是下意识的反应，根本就无需理由。
此刻他的目光终于看向了霍去病，语气严厉而又冰冷：“骠骑将军不用回长安了，即日起程去朔方郡练兵，顺便看看城筑得怎么样了！”
霍去病听懂了，为什么不让自己回长安，当然是为了不让冤家见面，以免事态激化。
他的脑海中，倏然闪过了去年与陛下关于朔方的那次讨论，当时自己说过想去朔方看看，陛下同意了。唉，也难为陛下了，到这时候都还记得这么清楚。
他不由得在心中长叹了一声，“陛下，您早晚会知道，我这么做并不仅仅是为了太子、为了卫氏，也是为了您和大汉的江山社稷啊……”
他即刻起程去了朔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