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天也亮了。但是进山的路已是一片泥泞。
锦衣青年把马车停在路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那条根本不能算是路的“路”——两边都是小河、灌木丛,仅中间一条三尺宽的泥坝,马车根本无法通过。
他回头朝车里望了望,只见那小男孩正在他母亲的怀里沉睡。女人亲吻着男孩儿的小脸,泪水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
她大概是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么?
青年铁石铸就的心里也有了一丝茫然。
上一次有这样茫然心境是什么时候?十年前么……不,有生以来,就没有一日不曾迷茫过啊。只有离开仙山的那一刻,心里才拥有过短暂的清明。
所以才要舍弃一切,死心塌地地化身为黑暗中的“鬼”。
后方响起一串马蹄声,一骑匆匆追至。马上之人青袍猎猎,正是白重恶。
弃鬼看见是他,皱眉道:“你不好好看着云欢,进山来做什么?”
白重恶勒马笑道:“弃鬼兄台放心,云欢已经不可能有翻身的机会了,所以我也来助您一臂之力。”
弃鬼眸子里暴起一线寒光,但旋即归于寂然:“你把他杀了?”
白重恶没注意到他眼里的变化,讨好地笑道:“没,不过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又被封了周身大穴,现在也就剩喘口气的能耐了。”
弃鬼不理会他,自顾自观察着周围的环境。白重恶下了马走过来,忽然听到马车里压抑的抽泣声,忍不住掀开车帘朝里面看了看。
他只来得及窥见一汪剪瞳秋水,便被一双手自背后狠狠地扯下车来。一转身,正对上弃鬼冷冰冰的脸。
“白将军,做好你该做的。”弃鬼森然道,“别坏了我的事!”
白重恶下意识挣了一下,没费什么力气就挣开了弃鬼的钳制,但却感觉背后被对方抓过的部位隐隐发凉,不由吃了一惊,再看弃鬼的手,一道银白霜气正缓缓消散。
他知道,那是弃鬼的“九寒水炁”炼化至四境后特有的形态。
“你!”白重恶有些恼怒,“你竟然对本座下手?”自己好歹是帝都名将,却三番两次被对方一个无名青年使脸色看,实在是有些面上无光。
但是弃鬼一言不发地亮了亮怀里的金色令牌,上面一个工整的“陆”字刺痛了白重恶的眼睛。
开朝后,洪加拉七天将各受分封,前虎贲将军陆安出任左相,镌“陆”字金牌以令群臣,乃是权倾朝野的人物。
而他白重恶尽管军功卓著,却无一爵加身,上交了兵权后,还被下派到远离帝都的南方,这中间憋屈,实非只言片语所能道尽。
所以此番“诛魔”之役,正是他重建功业的天赐良机。而这息神山深处,传闻中的众神墓冢,将是最终决战之地。
是以他不能错过。
“哈哈,是在下失礼了。”白重恶换了一副笑脸,“兄台千万别放在心上。大家都是替上面做事,理当齐心协力嘛。”
弃鬼跳上马车,扬鞭调转马头:“白将军是个明白人,那就请回吧,云欢那里可丝毫大意不得。”语气生硬,听得白重恶心头好不来火。但他心知终究是得罪不起对方,只得悻悻纵马而回。
出了山谷,晴光乍亮,放出无边天宇来。白云皎皎,铺陈在湛蓝苍穹之上,犹如碧海潮涌,殊为壮阔。白重恶不禁勒马赞叹道:“真是绝景!”
回到军中,只见云欢仍旧绑在树上,肩头刀身早已血污淋漓。林渊近木然守立一旁,有如一尊雕像。
白重恶道:“阿近,你辛苦了,下去休息吧。”林渊近勉强回以一笑,转头朝云欢微一欠身,默然离开。
白重恶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插在云欢肩头的刀。刀身中央有一行血槽,一旦刺入对手身体,极短的时间内即可令对手大量失血。
现在云欢的血正顺着血槽汩汩流淌。云欢的脸色因了失血过多而变得惨白。这样即便他不死,也绝不可能再恢复体力了。
白重恶看着云欢:“云侠,武尊大厦将倾,覆灭已是早晚的事。而你本不必陪着送命的。你不为自己考虑,也总该想想你夫人,想想她腹中的孩子吧?”
“嘿嘿。”云欢惨笑一声,声音虚弱得像一团抓不住的棉花,“白将军有何指教?”
白重恶定了定神,说出了已在心里反复演练过的话:“你要是能交出武尊私藏的那三卷往生咒邪典,则是八部武林之幸,世人之幸了,那么白某力保云侠周全,自然也不在话下了。”
但是云欢不打算领情:“我与武尊虽已断了情义,师徒名分还在,你要我交出秘卷,那与欺师灭祖无异了,我以后纵然苟活于世,也必遭武尊门下唾弃,白将军虽已不在江湖,可这道义二字,想必是能够明白的罢?”他说得稍急,言语间已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白重恶静默片刻,阴冷一笑:“云侠大可放心,从今往后,武尊一门会永远从这江湖上消失,绝不会有什么人敢在你背后说三道四。”
云欢听得心头一寒。武尊权势鼎盛时期虽不曾公开收徒,但指点过不少后起之秀。当今武林但凡有些名头的,几乎都自称出自武尊门下。武尊一死,难不成要将这些人全都清洗么?
“越逆一死,江湖必将翻天。新旧交替,难免会流血。”白重恶似是看穿他心里波动,笑了,“但越多情已是一条沉船,真正想为他陪葬的又有几人?云侠,你只需稍作忍耐,熬得这几日,从此鸟飞鱼跃,又是一片天地!”
云欢撇嘴笑笑,低眉看着插在自身肩头的刀,没再说话。白重恶皱起眉头,有些不耐烦了。眼前这个看上去甚至有些书生气的年轻侠客,骨子里的倔强已经出乎了他的意料。若非为了往生咒秘卷,他早已下手杀之。
三本往生咒秘卷,自从被武尊从中炼就了那惊世的“往生劫灰炁”之后,不知有多少人就已经在觊觎着了。要知道,千百年来大家都在遵循着“金木水火土”五行炁修行练功。而这劫灰炁,据传竟已跳脱五行之外,其中玄妙,不由得人不心驰神往。只是这秘卷自问世以来就握在武尊手里,没有人能够一睹它的真容。
而武尊一旦身死,消息传出,各方江湖势力必会不择手段来争这秘卷。而他白重恶,将是除了息神山中那几人之外,最先知道武尊死讯的人。他有机会抢在消息传出之前得到这份至宝。
但是他的时间也不多了。他听弃鬼说过,定下的计划叫做“九夜诛魔”——九大高手,九天九夜,诛杀越多情!
“真的能杀得了他么……”却是云欢在喃喃低语,“倘若真的能杀死他……”
白重恶低声道:“一定能!那九人皆是当世武学登峰造极的通天人物,加上诛魔之阵,别说武尊还只是凡人之躯,纵然是魔,也要死!”
云欢抬眼,蓦地嘴唇一抖:“这天……怎么变了?”
白重恶朝天上望了望。天色并未大变,不过没了之前的晴朗,看上去有些灰蒙蒙的。周围也起了一阵淡淡的雾气。他不由失笑:“云侠你这是闹哪出?起个雾把你吓成这样?”
云欢摇头道:“白老二,你是离开南方太久了,都不记得息神山是没有雾的么?”
“什么意思?”
“这是劫灰之炁的炁场。”云欢已经忍不住浑身战栗,“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