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天边的白云染上第一抹灰暗的时候,云欢心里想,那人终究还是来了。
他来了,至少会救出自己的女儿与外孙吧。想到这里,云欢松了口气,心里五味杂陈。
也许他真的是恶魔吧。劫灰炁的炁场笼罩之下,人命皆如草芥,甚至连阴晴雨雾都受其操纵。这确实不是一个人所应该有的能力。
八年前,他初遇武尊。那时武尊还只是武尊,既不是西迟麾下的七天将之首,也不是修炼了劫灰炁之后令人惧怖的魔神。
那一年,武尊最为人称道的还是他那套无坚不摧的多情剑法。多少人挤破脑袋想混进多情山庄,只为能学到武尊的一招半式。不料武尊早已立下重誓,此生不收一徒。所有满怀憧憬的年轻人都吃了闭门羹。
而他云欢,若非机缘巧合邂逅了阿怜,也不可能与武尊有交集。武尊一眼看中了他,不仅默许了他与爱女的恋情,更是私下里传授他一身绝学。这才有了后来名扬天下的止水剑云欢。
若不是后来他无意中发现了武尊的秘密,也许他会甘心一辈子奉武尊为师长,就如同他一辈子都会奉仙山柳传世为师一样。
那个秘密,说是阴谋也不为过。自己不过是恰巧成了武尊选中的牺牲品。然而即便悲愤欲绝,他却不能将这秘密告诸天下。
他已经决定要将这秘密永埋心底,将来一同带入坟墓。
眼前的雾气越来越重了。白重恶的脸上已经看不见一点镇定。他匆忙地指挥三军列阵,去防备一个他们根本看不见的敌人。
混乱中,林渊近朝云欢走来。
“云侠……”林渊近的牙关忍不住打战,发出咯咯的声音,“我看白将军这般紧张,莫非……是武尊来了么?”
云欢淡淡道:“知道就快逃吧,白重恶不知死活,难道你也要跟着赔上性命?”
林渊近沉默片刻,惨然笑道:“我是军人,面对敌人,纵然知道不敌,也绝不会逃走。何况我身家性命都握在朝廷手里,能逃得到哪去?”
云欢注视着年轻的军人,恍惚间好像看见了自己的影子,软弱,犹豫,却还试图有所坚守。他想叹息,实则已无力发声。
“各安天命吧。”他在心里想着。
林渊近把云欢身上的绳索松了松,道:“云侠你且多忍耐一阵。我会想办法帮你。”
云欢想说谢谢,但是他的嘴唇干得厉害,稍一翕动已经粘在一起。他想动一动手脚,但是手脚已经绑得失去知觉。
等他费劲地张开嘴,发现林渊近早已离开了。
而眼前,雾气已经浓得散不开。整座息神山云雾缭绕,巍峨沉重,像地狱里无尽的墙。白重恶与他的军队已经不知所踪。偶尔有惊马嘶鸣,却辨不清来自哪个方向。
暗夜来临,山中隐约有嗡鸣之声,仿佛佛殿里老僧的吟诵,回荡不息。随着梵音远播,其声愈发雄浑沉重,如载千钧重负。
蓦地,一声清啸冲破梵音的缠绕,自山体深处扶摇直上,遁入云霄。霎时间夜幕溃散,灰云翻滚。
但天也就亮了短短一瞬,旋即又被拖入黑夜。
这是起雾后的第二夜。是夜,雷鸣之声大作,但在雷声之外,一声小儿的凄厉嚎哭格外刺耳。云欢本已昏昏,乍听这哭声,浑身汗毛都炸立了起来——那是儿子的哭声!
那阿怜呢?为什么阿怜一直没有声音?他心惊肉跳地猜臆着,原本昏沉的头脑又有了些许清明。
孩子的哭声断断续续,却横亘整夜。云欢拼了命地挣扎身子,但他实在是提不起什么力气来了。
此时此刻,他好后悔先前束手就擒!若当时放手一搏,未必救不回他们母子俩。而现在,他只能绝望地等待黑夜的结束。
第三夜,迷雾之外显露出璀璨星空来。众星离了本位,绕着山巅飞速流转,弹指明灭,绚烂而悲壮。
第四夜,有冰与火的风暴卷上苍穹,与汹涌的迷雾分庭抗礼。
第五夜,冰霜的风暴偃旗息鼓,火龙烧红了夜空,却仍不能驱散厚重的迷雾。
第六夜,烈焰边缘泛起幽蓝的冰霜,顿了一顿,骤然之间飞溅开来,犹如千万颗流星倾泻而下,把死灰一般的迷雾撕开了无数裂口。
第七夜,越发稀薄的雾色里突然亮起了金色流火,霎那间撕裂了夜幕。
第八夜,万籁俱寂。云欢再度听到了儿子凄厉的哭声。这次与上次不同。这次的哭声中,带着摧心折肝的恐惧。
第九夜。
雾气终于开始消散。群星与烈焰一同陨落。寒霜卷土重来。这一次,雾气已经衰退,无力压制这铺天盖地的冰寒。
迷雾中,有个人朝他走过来。走到近前,那人伸手抓住了他肩头的刀。
云欢听到他抬手时肩甲与胸甲磨擦的声音。下意识问:“林贤弟?”
对方没有出声,一手按在了他肩头,一手捏着刀,噗地拔了出来。云欢强忍着凉丝丝的痛意,咬牙道:“多谢!”
那人一转刀尖,又割断了云欢身上的牛筋。云欢实在是连站着的力气也没了,只能背倚着槐树缓缓坐倒。
“你是林贤弟吗?”
云欢没有听到回答。过了一会儿,“当”地一声,刀跌落在地上。云欢急抬头去看,眼前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消失。
既然不愿透露姓名,那就随他去吧。现在自己落难至此,只怕也没人愿意与自己有瓜葛。云欢振了振腰身,闭目开始调息。
片刻之后,他周身的雾气渐渐浓烈起来。他正暗喜于四肢百骸生机恢复,突然感到炁脉一泄,仿佛河流的水被一下子放空了,忍不住一口血箭喷出。
他惊疑片刻,突然明白了什么。
“九夜诛魔……”他喃喃自语,“已经结束了么?”
他放眼望去,雾气已经消散殆尽,天地间仍是漆黑一片。他把那柄刀拾起来,强行提起一口气往前走,每一步都虚浮得如踏云端。
奇怪的是,一直走到进山的路口,他也没看见白重恶的军队。一路上到处是空荡荡的营帐,和尚未烧尽的火堆。他拨开灰烬,挑了一支还带着残焰的火把,重新把它点着。
密集的马蹄印指向山中。云欢猜测白重恶领兵进了山。这意味着他进山很可能遭遇这支千余人的帝都精兵。
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救不出阿怜他们母子俩,他就没有生命可言了。
他想到这里,蓦地来了精神,步履加快了许多。息神山的路与八部多数名山都不同,别的山,路都是盘旋而上,息神山的山路却是曲曲折折通向山体深处。火光映照下,两边的山石草木面目狰狞,直朝他压过来。
行进之间,突然从前面踉跄着跑过来一个人。待他跑得近了,云欢眯眼一看,不禁大惊。
这人简直就是个血人!
那“血人”看见云欢,嘶声大叫:“云侠!”然后咕咚栽倒在地。
云欢吃了一惊,这“血人”不是别人,正是林渊近!下意识蹲下去想扶起他来,但立刻又想到,自己落得妻离子散、陷入眼前的绝境,都与此人有关,心里一冷,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途。
林渊近觉察到云欢神色有异,吃力地叹了口气。云欢心有不忍,终究还是把他扶坐了起来:“你这是怎么回事?”
“天塌了云侠!”林渊近突然激动起来,一把抓住了云欢的手,“他们真的把武尊……”他突然哽咽,说不出话来。
云欢呆了呆。林渊近的话虽然没有说完,但想说什么已经很显然了。他急切地问:“那内子与犬子呢?”
他话刚问出口,立刻感觉到怀里的人身子震了一震。他心直往下沉:“怎么回事?”
林渊近只是哆哆嗦嗦地哭。云欢推开他,刷地站起身来就要走,却被林渊近拼命抱住了腿:“不能去、不能去呀云侠,武尊疯了,他们也疯了……他们会杀了你的!”
云欢一咬牙,抬脚踢开他,冷冷道:“凡人皆有一死,我有什么好怕!”
林渊近突然眼神变了,他死死地盯着云欢的腿。云欢低头,看见自己腿上缠着一道雾气。
“劫……劫灰炁?”林渊近难以置信地望着云欢,“云侠你……”
“确实是劫灰炁。”云欢站定身子,“不过,这不是我自己所练。一言难尽。”
林渊近呆了半晌,喃喃道:“难怪,难怪你挣得开百鬼夜行的荼毒。劫灰炁,不在五行之中啊……”
他挣扎着坐起来,刚刚直起腰,突然听到云欢一声惊叫,紧接着身子一震,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怔怔低头,看见一截枪尖从自己胸口戳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