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热的夏季催熟了麦子，也加快了人们收割的步子。铁蛋在煤窑上班没有回来，雪花只好一个人收割。几天下来，她累得腰酸背疼，躺在床上起不来。但麦天和别的农活不一样，如果你不及时收割，一旦麦子熟透，风一刮就有绝收的危险，雪花只好咬牙挺着和大自然抢收。
麦浪象金色的地毯，而雪花就象用剪刀在地毯上裁剪一样。凡是她经过之处，一堆堆的麦子就整齐在排列成一行。麦子割完了，她又开始一捆捆地往场上背。脸上的汗如雨般滴落，而衣服也象从水中捞出。山路崎岖难走，荆棘乱长，时不时挡住雪花背麦的脚步。雪花心里默默地念叨铁蛋说：铁蛋，麦子不好收也不好往场上运，累死我了。你在煤矿的活好干吗？是不是比收麦子还累？好想咱们在一起呀，你可以帮我，我也可以帮你，可是咱们一个在家，一个在外。好羡慕人家呀，你看人家都是一家人在收割，他们说说笑笑、热热闹闹，干活多轻松呀……
看到人家，雪花忽然鼻子一酸，这能怪谁呀？这只能怪自己，谁让自己叫铁蛋出那么多的彩礼了？要不是自己叫铁蛋出彩礼，铁蛋能到煤矿去受罪吗？那可是有生命危险的工作呀？想到这儿，一种负罪感涌上心头，雪花自言自语说：怪自己，这都怪自己。雪花，这是你自找的。是你给铁蛋加了大山样的压力，也是你给自己找来了不曾受过的罪受。你不是心疼你哥娶不上媳妇吗？你不是想用钱买你娘个舒心吗？可钱出了，不但没有买来娘的欢心，反而买来了娘对自己的仇恨……
“唉，干吧，铁蛋不在家，我得把家给他经营好。”雪花不想往下想了，因为她知道，娘就是再恨自己，自己也不能恨娘，因为那是自己的娘，那是生她养她长大的娘……
背着麦捆，雪花小心翼翼地一步步下山。当走到一个岸边时，她把麦捆放到岸上，手扒着墙壁慢慢下去，然后又用手拖下麦子咬咬牙背到肩上。终于把麦子都背到场上摊好晒干了，当她到志超家借来黄牛准备碾场的时候，没想到天不佑人，一个晴天霹雳炸响，霎时狂风暴雨大作，一场麦子就这样被雨水浸泡了。望着一踩一个脚印的麦场，想到自己一个人收获的辛苦，雪花再也忍不住委曲，蹲在场上失声痛哭起来……
哭声引来了乡亲们，望着一场被雨水浇透的麦子，乡亲们同情地安慰她：“铁蛋家的，别伤心，五黄六月雨水多，淋湿的也不是你一家。等到天睛了，我们帮你打场。”
志超娘说：“铁蛋家的，别哭了，谁家都会遇上这年景。走吧，回家换身干衣服，别再感冒了。回头我叫志超爹帮你。”
“对，铁蛋不在家，我们谁有空谁帮，咋着也得帮你把麦子收回家，别哭了。”
乡亲们站在雨水里，尽管衣服都被淋湿，但他们却没有回家换衣服，而是都来安慰雪花了。感动的泪水和着雨水成串地从雪花脸上滑落。志超娘拉着她说：“别瞧了，走，回家吧。等太阳出来了还能晒干。要是你淋感冒了可就不能干活了。”
在志超娘和乡亲们的劝说下，雪花只好回了村。当她走到自家门口时，又恐怕铁蛋娘担心，于是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装作从容的样子走进了门。铁蛋娘一见雪花，着急地说：“雪花呀，你可回来了，淋坏了吧。这天可真是，早不下晚不下，偏在咱家打场的时候下。麦子是不是都淋了？”
“娘，你别急，乡亲们都帮我弄好了。”
“我知道会有人帮。咱家受乡亲们的恩惠已不是一年两年了，只是无以为报。雪花呀，以后你和铁蛋可别忘了乡亲们的好。”
“知道了娘，我去换身衣服。”
“快去吧，别着了凉。这铁蛋也真是，平时忙就忙了，怎么大麦天的也不回家。”
“幸许不好告假吧。不光咱家要割麦，人家都种着地呢。娘，你不用担心，他不在家我一样能把小麦给你收回家。”雪花说完进屋换衣服去了。
“这孩子，我还怕她哭鼻子，原来她还挺坚强。”铁蛋娘望着雪花的背影自言自语说。
坚强的雪花任劳任怨，说到做到，看到她的干劲，乡亲们咂着嘴说：“铁蛋的彩礼没白花，娶回来一个能干的媳妇。”夸她的同时，乡亲们也都来帮她打场。特别是志超爹娘，由于铁蛋和他们的儿子好，更是尽心尽力地帮。从摊场到晒场和打场，志超爹一直帮到底。当志超爹帮她把麦推回家的时候，铁蛋娘赶忙让座说：“他叔呀，多亏你帮俺，要不这个麦天俺都不知道咋过了。”
“互相帮衬应该的，何况铁蛋和志超两人又那么好。你还说这客气话干啥？”志超爹把麦子卸下准备走。
“大叔，在这儿吃了饭再走吧。”雪花一见志超爹要走，急忙说。
“不了，家里有饭等我呢，你们呀，要是有啥做不动的活尽管说。”
志超爹边说边往外走，就在他刚要出门时，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和他撞了个满怀。来人问：“这是铁蛋家吗？”
“是。”志超爹回头对送他出门的雪花说：“来客人了，别送了。”
雪花一见自己不认识，急忙把客人领到了铁蛋娘面前。铁蛋娘还没有说话，来人就介绍说：“大娘，我是圪档村的牛二，今年春天铁蛋借我三百块钱，说是麦收时还。他在家吗？”
“你也借给他钱了？真是太谢谢了。雪花呀，快给客人倒茶。”铁蛋娘一听来人是债主，急忙吩咐雪花倒茶。
雪花不敢怠慢，急忙去倒水。但是她刚掂起暖壶，水还没倒进碗里，就听外面有人喊：“铁蛋在家吗？”
听到又有人来，雪花给客人倒好水急忙迎出来说：“他不在家。你是？”
“我是核桃沟的李六，刚才你说啥？他不在家？躲我是吧？”
“他真的不在家。”
“五黄六月的他不在家忙庄稼，鬼才信。说吧，他躲哪儿了？”
“你也是来要帐的？”听到雪花和来人的对话，牛二插话了。
“是呀，他在我村借有好几家呢，都说是打了麦子还，可他能打多少麦子呀。我家急用钱。就想先弄点麦子顶顶帐。这不，我小车都推来了。”李六边说边往院里走。
“这小麦才刚打下，还没晒呢咋着算帐？”雪花娘一听他要拿麦子顶帐，疑惑地说。
“要等你们晒干了就没有我的份了。大娘，铁蛋借了我八十块钱，可那也是俺家的全部积蓄。我……”李六说完就开始搬小麦。
“大哥，你要是急用钱，铁蛋这个月就该发工资了。我叫他先还你。这麦子没晒干，没法计算钱。”雪花一见来人搬小麦。急忙上前阻止说。
“他那点工资能还几个人的帐呀，僧多粥少，山高路远的我来一趟不容易，就拿小麦顶吧。没有晒不要紧，我自己回家晒。”来人搬了一袋麦子就往独轮车上搬。
牛二一见来人搬麦子，也怕自己要不到手钱，于是也搬麦子说，“我也要点小麦算了。”
“拿小麦顶帐是我先提出来的，你凭啥跟我抢？”
“铁蛋欠你也欠我，我是拿他家的麦子又不是你家的。咋叫跟你抢？”
李六搬到小车上二袋，牛二搬了一袋，剩下最后一袋小麦时，两人抢着谁也不给谁。雪花呆呆地望着他们不知失措。雪花娘拄着拐杖来到跟前说：“两位恩人，你们借给铁蛋钱，我老婆子感激不尽。俺铁蛋也不是赖人，为还债，他下煤矿挣钱，麦天也没有回来。你们也看到了，一个麦天俺就只收了这四袋麦。你们要是都给俺弄走了，俺可就没有活命粮。兴兴好你们就给俺娘俩丢一袋麦子打饥荒吧。”
铁蛋娘说话的语气不高，可正在争夺小麦的两个人听到后却同时松开了手。李六说：“大娘，不是我不懂事，我家实在是有急用。这些小麦我不要也会有人要走，所以我……”
“孩子，欠账还钱天经地义，该道歉的是我们，你们没有错。回头我和铁蛋说一声。叫他和你们结帐。只是你们弄了些湿麦子顶帐还得回去晒，有点委曲了。”
“不委曲，不委曲。大娘，那我们就先走了，回头铁蛋来了我再和他结算。”
两人见铁蛋娘这样说，也就不再客气。李六推上小车走了，牛二把小麦扛上肩说：“大娘，这袋小麦可不够铁蛋借我的帐。你叫他回来了先把我的清了。”
“放心吧，只要是铁蛋借的，我们不会短一个子，到时都会还清你们的。”
要帐的人走了，铁蛋娘酸酸地说：“忙活了一个五月，就落下这一袋小麦。孩子，把它搬进屋，放到我里间床底下吧。”
“娘，麦子还湿呢，我把它弄到房上晒干吧。”雪花说完抓起麦袋准备上房。
“孩子，不是我不让你晒，再有要帐的来了，恐怕这袋小麦也留不住，到时咱吃啥？”娘忧愁地说。
雪花听娘这样说，一下子明白了，她急忙走到门口把栅栏门托上，又返身把小麦搬进屋藏到了娘的床底下。就在她身上灰还没有拍打干净的时候，门外又传来喊门声，雪花猛地打了个激灵，急忙走到娘跟前问：
“娘，会不会又是来要账的？”
“怕也没有用，咱欠人家的也不能不叫人家来要帐。开门吧。”娘叹息一声说。
雪花把门打开，村里的小三走了进来。他一进门就和铁蛋娘亲切地打招呼：“婶，您身体好吧？”
铁蛋娘说：“老毛病了，好不好就这样。小三呀，你家的麦子收完了吗？”
小三说：“收完了。婶，俺今年准备结婚呢，可给媳妇家的彩礼还不够。”
铁蛋娘说：“结婚？瞧我整天不出门，也不知道这喜事。媳妇是哪村的？”
小三叹了一口气说：“哎，说来惭愧。妹妹换亲，就是娶来媳妇我也高兴不起来。”
铁蛋娘说：“三呀，你也不用太内疚，咱这山沟近年来娶亲还不都是这样？回头呀，待你妹妹好点儿就是了。”
小三说：“可我能咋着对她好？咱这山沟要啥没啥。这不，就连嫁妆我都没钱给她打理。婶，要不是这，我也绝不会上您这儿来讨债。俺娘也知道您没法儿，她让我问问您，借俺的钱能不能给麦子，我家准备粜粮食，到时一块儿换成钱。”
铁蛋娘听到这儿，叹了口气说：“小三呀，你来到后边了，麦子被人要走了。”
小三说：“婶，您糊弄俺吧。今儿个下午你才把麦子打下呀。噢，你是嫌俺向您要钱呀，可俺也是迫不得已，俺家穷，要不是妹子给我换，说不定这辈子就要打光棍了。两种事处一块办，没钱呀。”
铁蛋娘叹了口气，望望雪花，又看看床下，最后用坚定的口气说：“三呀，不是婶糊弄你，家里除去要帐要走的就只留下一袋小麦了。雪花，去把床下的那袋小麦给你小三哥吧。剩下的钱等铁蛋回来再说。”
雪花望着铁蛋娘，心里忽然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她不知道，铁蛋到底欠了几家钱，她也不知道，从今天开始是不是要帐的会接踵而来。而家里没有一件值钱东西。就连唯一的一袋小麦也要叫娘还帐了。一种歉疚之情涌上心头，她觉得她对不起这家人，对不起铁蛋娘……
“雪花，你癔症啥呢？你小三哥是娶亲，别的事咱可以宽限，可这娶亲是大事，咱帮不上啥忙，只能先这样。”娘一脸无奈说。
雪花把刚放好的一袋小麦又拖出来了。娘说：“三儿，不是婶不还你钱，实在是俺手里没有钱。就这袋小麦还是我和人家说好话才留下的。你先拿去，等铁蛋发了工资我叫他先还你。”
“那就谢谢婶。我走了。”小三背着小麦出门了。
望着他的背影，雪花眼里涌上了泪雾，自己忙活了一个麦天，起早贪黑连带乡亲们帮忙，打来的粮食还没有上房晒就没有了。以后吃什么？
铁蛋娘说：“孩子，甭难过，明儿个你去找铁蛋吧，叫他去他舅家先借点粮食接济着。”
“娘，还是我来想法吧。甭叫铁蛋费心了。”
“你有啥办法？可别找你娘，她还在气头上。”
望着铁蛋娘那慈祥的笑容，雪花心里酸酸的。她知道，铁蛋娘在她跟前虽不说什么，可在心里一定很为铁蛋难过。要不是自己，一直在她跟前的铁蛋怎么能离开？要不是她，从没有下过苦力的铁蛋怎么能去下煤窑？要不是自己，一季打下的粮食怎么会被人家当债要走连一粒也没有剩下？
“委曲你了，雪花，来到俺这穷家享不了一天福。”铁蛋娘见她走神，又说道。
“娘，这都是我欠下的债，只要你不怪罪就好。”
“傻孩子，娘不在乎钱，只要有人，娘就高兴。”
“可咱没有啥吃也不中呀，娘，明儿个我找软英借粮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