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英走了,她许诺八月十五给铁蛋带月饼,但她不知道,八月十五这天是她的又一个灾难日。当她来给爹娘送月饼的时候,没想到不常来的姑也在。而刚吃过中午饭雪花娘也来了,而且还没有寒暄几句雪花娘就直奔主题说:
“软英,咱是换亲,换亲就得多个心眼,你瞧你,怀孕都出身了,玉花却三天两头地不在家,就连今儿个八月十五都跑得无影无踪,你想过没有,要是你生了,玉花不和你哥过咋办?”
软英红着脸说:“玉花三天两头不在家?那她都去哪儿了?”
“你问我,我问谁呀?既然她不好好过,咱就治她。软英,把这孩子做了吧。”
“啊?”软英张大了嘴。
“你娘没法说,就叫我说了吧。软英,咱是换亲,不做了这孩子,你们治不了玉花。”
“那我也得和玉柱商量商量吧。”
“和他商量?和他商量啥?玉花三天两头不在家,他管过吗?问过吗?还和他商量,这是咱闫家的事,和他没商量。”雪花娘冲软英厉声说。
“英儿,这段时间玉花总是不在家。她白天跑夜里跑,真不知她都和啥人在一起。为这事,我愁得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我和你姑、婶子合计,不如咱就把孩子先做了再说。我也真怕你生了,她和你哥离婚。”娘说完落泪。
见娘也这样说,软英落泪了。为了哥哥,她没上大学;为了哥哥,她舍其志超换了亲。她的青春、她的前程都在换亲中湮灭。可是现在她怀孕了,一个无辜的小生命还没有见过天日呢,难道他也得为这换亲牺牲?
见软英哭了,姑也哽咽说:“英儿,不是咱心狠,要知道,换亲为的是你哥能过上一家儿人。可现在,玉花整天不在家,她又没有走娘家,这不明摆着欺负咱吗?你要是再为他们家生孩子,玉花可就不是三天两头不在家,到时恐怕她会和你哥离婚呢。听姑的话,流了吧。要不,你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迟一天流产就会多受一倍的苦。姑不是害你姑是疼你呢。”
“孩子,要怨,就怨咱命苦吧。娘也实在没办法。我就你这一个闺女,你说你要是生了,玉花她、她不在咱家过,你拖着个孩儿,我、我也不能让你离婚呀,可你不离婚,你哥他、他还到哪里去寻媳妇?英,你没上大学为的就是给你哥换亲、给咱家留后,你说你要是不离玉花她走了咱不是蛋打鸡飞了吗?英呀,你就再、再委曲委曲、委曲委曲吧……”娘哽咽着话也断断续续。
“娘,你别哭。俺懂,俺听您的,您别哭。俺,俺都听您的……”
软英流产了,按照当地的习俗,出嫁了的闺女无论生孩子还是坐月子都不能住娘家。于是,福来和姑姑、雪花娘一起把软英送回了玉柱家。玉柱一见软英被福来推来了,以为软英生病了,急忙跑到软英跟前问:“软英,你咋了?”
软英还没有回答,雪花娘先声夺人道:“还不快去把床铺好?”
玉柱答应一声又急忙向屋跑。床铺好了,姑也搀着脸色蜡黄的软英走了进来。玉柱手忙脚乱地把软英扶上床,焦急地问:“姑,软英咋了?”
“见过玉花吗?”姑还没答腔,软英先反问玉柱说。
“没有呀,她没在家吗?”玉柱疑惑地问。
“她不想和俺哥过,你叫她换的啥亲?”软英哽咽。
“咋了?她和你哥生气了?”玉柱一愣说。
软英头一扭脸朝里不说话了。雪花娘说:“玉柱,你兄妹俩玩心眼儿是吧?可你们玩的太早了,软英只是怀孕,她还没生呢。”
“你们这都说得啥呀,到底发生啥事了?”玉柱焦急了。
“发生啥事你心里不清楚吗?甭以为软英怀孕就是你们荷叶里包的粽。我可告你说,要是玉花不和福来好好过,软英和你也过不成。这次流产就是给你的警告!”
“流产?软英流产了?”玉柱一听姑说软英流产了,张大着嘴半天没有醒过神。
“咋了,受不了了?受不了就别卖弄小聪明。”
“软英,你、你、你真的流产了?”玉柱不相信地看着软英。
“咋了?流产了你就不管她了是不是?你要是不管她,我把她带走!福来,来,把软英搀起来。”
一听姑说要把软英带走,玉柱慌了神说:“别,别,姑,我不是这意思。我管她,我咋能不管她呢。这也不是她的错……。”
“知道谁的错就好。还不快去给软英冲碗鸡蛋水?!”
“是,是。姑,你先歇着。我这就去。”玉柱陪着笑脸走了出去。可他的心却象刀割一样地疼。在软英家人面前,他挺不起胸,可在妹妹面前,他同样也直不起腰来。换亲不是他本意,可是不这样他就娶不上老婆,娶不上老婆就意味着他家不能传宗接代。如果不能传宗接代,他就没有脸面去见地下的爹娘。所以为了传宗接代,他没有别的选择。本以为软英怀孕自己可以喘口气了,可没有想到的是玉花却在这个节骨眼上给他掉链子。现在软英流了产他不敢抱怨,因为他知道福来和他一样也想要个女人,一个能够为自己传宗接代的女人,可玉花……
他不能再想了,他得尽快地把鸡蛋水冲好送到软英姑手里,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得殷勤、他得大度,他得让软英和她的家人相信他的诚意。他不能让软英家人看出他的灰心丧气。至于玉花,他只能私下打听,他得找到她为自己开脱,他得找到她为自己的婚姻延续……
玉柱谦恭地打发走软英家人,就向软英发誓一定找到玉花,看看她都跟谁在一起。玉花不好找,他找遍了所有亲戚都说没有见过玉花。当他没地方可找时,一下想起了玉花在家时和允毅关系不错,而允毅在水泥厂上班又经常不归,他试着诈允毅,叫他想法劝玉花回家。而他则暗暗跟踪允毅,当他终于确定玉花就是跟允毅在一起的时候,他真想狠狠地揍允毅一顿,但是他不敢,她怕得罪了玉花,也怕兄妹俩因此翻了脸。于是,他装作不知地趁允毅不在来到了允毅表姐家。玉花一见玉柱来了,惊问道:“哥?你咋到这儿来了?”
“玉花,你叫哥找的好苦。知道么,软英流产了。”玉柱眼里涌出泪水。
一听玉柱说软英流了产,玉花只觉得天旋地转。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结巴着说:“流产了?哥,你、你咋不好好照看她,你咋叫她流产了呀?”
“玉花,你还埋怨我?你要是在家和福来好好过,软英她娘家会叫她流产吗?”
“软英她娘家把她流产了?那是咱家的后代,她们有啥权利……”
“别埋怨人家,理亏的是咱,玉花,咱是换亲,你说你不和人家好好过,人家会和咱过吗?”
“哥,你是来埋怨我的?”
“我不敢埋怨你,我是来求你回去的。你要不回去,别说人家流了产,弄不好还要离婚。”
“你俩感情不是很好吗?凭啥她和你离婚?”
“小花,咱是换亲,你说你给哥换来媳妇拍屁股走人,人家能和我过吗?”
“哥,我管得了你一时,管不了你一辈子。你说你娶不了媳妇我给你换,可换回来媳妇你拴不住,这能怨我吗?”
“我没有怨你,你能给我换亲我已经觉得很对不起你。可是,小花,做事得有始有终,就象你小时候,我要是只管你一顿饥饱,你能长这么大吗?”
玉花一听玉柱提她童年,低头不语了。玉柱见她不说话,又继续说:“小花,咱俩命苦,爹娘撇下咱时,我才八岁,而你只有五岁。亲戚朋友都说:玉柱,你还小,照顾不了你妹子,让她逃个活命送人吧。我说:不,我就是天天背着她要饭也要把她带大。玉花,我每天带着你要饭,碰到好人家可怜咱就给一碗好吃的,要是碰上坏人家,不但没有吃的他们还会放狗来咬咱,你瞧……”玉柱说着捋起自己的裤腿让玉花看:“这个疤就是那时被狗咬的。哥怕那狗咬你,就拚命地打它,可那狗不但打不跑,反而在它主家的吆喝下咬了我一口……”
“哥,我知道你为我吃了很多苦,我没有忘,没有忘……”
“那时,咱俩总是饱一顿饿几顿。白天还好过,可一到晚上,你总是喊饿拚命哭。黑灯瞎火的,我哄不住你,只好陪你哭……”。说到这儿,玉柱哽咽了:“后来……,后来我学精了,白天要来的饭给你留一点,等你再喊饿的时候我就拿出来哄你。你不知道,每天夜里看着你吃东西不再哭,我就想,明儿个……明儿个再多要……多要一点……”
“哥,别说了,我都记着、记着呢……,你想叫我干啥我都听你的,你起来、起来呀,别在地上坐着了。”玉花哭着搀玉柱。
“小花,不是哥罗嗦,常言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哥没有成色,娶不上媳妇,委曲你给哥换了亲。软英怀孕后,你不知道哥心里多高兴。哥感激你,哥真的感激你。可是你、你、你就是再不想过也等到孩子生下呀。哥也知道你和他过心里委曲,但再委曲也得等到给咱祖宗留下香火你说是不是?”
“哥,我不是不想过,我是真的不能瞧福来。瞧见他我心里堵得慌,哥,嫁给他我真的好委曲呀……”玉花失声哭起来。
“哥知道,哥都知道。可是为了哥,为了咱祖宗的香火,你就再委曲一段吧。软英流产了。流就流吧,哥不怪你,哥只求你再委曲一段,让软英给哥留个苗、结个果,哥向你保证,一旦软英为咱家续了血脉,到时你想咋着就咋着。哥决不拦你……”
“哥,呜呜……我不想回,我真的不想回呀哥……,呜呜……”
“可你要不回去,咱换亲还有啥意义?没办法。玉花,你就再帮哥一次吧,啊?你要是不帮哥,哥这一辈子就再也娶不上媳妇了,娶不上媳妇就意味着咱家到咱兄妹这儿断了根,断了根你叫我咋着到地下见咱爹妈呀,小花,求求你了……”玉柱见玉花不想回,他也哽咽。
“哥……,哥……”。
“你要是想哭就大声哭出来吧,哭完了心里会好受些。”
“哥,我就再、再帮你一回,要是、要是软英生了,你、你不许和她合伙逼我!”
“咱是亲兄妹,打断骨头连着筋,我咋能和她合伙逼你?再说了,福来和软英不过是咱棋盘上的一个棋子,咱也就是利用利用,谁能有咱兄妹亲?现在你帮了哥,哥不会亏待你,你要是想要啥,和哥说一声,哥有的全给你。哥还会象小时候一样疼你。”
“那你、你可得快点、快点叫她生。”
“哥知道。哥知道。你别哭了,今儿个咱回家,明儿个哥送你回去!”
“可我半月没回过家,咋回去呀?”
“该咋回还咋回,你就当啥也不知道。”
“那不中,我咽不下这口气,他们敢打掉咱的孩子,我和他们不共戴天。”
“玉花,得饶人时且饶人,咱不是去和他们赌气,咱们是为了家里有个后代。你要是不好意思回,我就送你回。”
“不用,他们吃不了我。”
玉花回了,尽管她不想见凤凰岭的人,但她还是硬着头皮在天黑时走进了福来家。福来娘从灶房盛了饭正往屋里走,一见玉花走进门,惊喜地说:“孩子,你回来了?”
玉花嗯了一声,头也没抬径直走向卧室。福来娘刚上眉梢的喜气又被一层阴雾所笼罩。他走进屋对着正在吃饭的福来说:“福来,玉花回来了。”
“玉花回来了?”福来脸上露出一丝诧异,他以为软英流了产,也就和玉花结成了冤家,玉花不会再踏进自己的家门了,没料到她还真的回来了。
“她刚进屋,我瞧她脸上不高兴。你给她端碗饭送去吧。”
福来嘟哝说:“早知道娶回家一个奶奶,这辈子我就打光棍了。”
“甭胡扯!对她好点,别再出差错。”福来爹沉声说。
福来一见爹动怒,不敢再说话,乖乖地到灶房盛了饭向屋里走去。屋里黑洞洞的,福来摸索着将碗放到桌上,划了一根火柴点上煤油灯说:“你咋躺下了?我给你端来饭了,起来吃吧。”
“不稀罕!”玉花一扭身掉给了福来一个脊背。
“你要是还把俺当仇人回来干啥?”
“是你们先把我当仇人。软英肚里的孩子是你们的吗?凭啥你们把他流产?”福来的话还没有说完,玉花一撩被子坐起身怒气冲冲地说。
“这事是俺对不住你。以后、以后好好过就不会出现这样的事了。起来吃饭吧,再停会儿饭就凉了。”
“黄鼠狼给鸡拜年!我不吃你的饭。”玉花冷笑着说完,穿上鞋又往外走了。
望着玉花走出去的背影,福来脸上涌上一层冷霜。他想揍她一顿让她屈服,但是握紧的拳头还没有提起就被心脏连累得颤抖起来。他不知该如何驾驭这个女人……
山里的人们没有什么标准的善恶,他们评论一个女人就是看她孝不孝顺公婆、顺不顺从丈夫。如果这个女人两样都不占,那么这个女人就成了众矢之的。这天,春妞截住小楠说:
“小楠,你嫂和你哥关系不好,你得想法和你嫂套套近乎,牵牵她的心。”
“她不高兴和我说话。”
“你学得口甜些,多叫她俩声嫂。没话找话说。”
“她要是不搭理我呢?”
“那你就想法缠着她,小楠,我给你出个主意,她不是不愿和你多说话吗,你叫她给你做鞋穿。”
“我娘给我做的鞋还穿不完呢,用不着她做。”
“那不是找借口和她说话吗。不做鞋也中,叫他给你缝补衣服,你就夸她手巧、针线好,总之夸她就是了。”
“可我没见过她做衣服,咋知道她手巧、针线好?”
“你这孩子咋和你哥一样木,你不是说她不高兴和你多说话吗?我这是教你和她没话找话说,要不,你咋着和她说话?不给她找点事做,你到她跟前喊她一声嫂,她嗯一声你还说啥?要是她不理你你站在她跟儿当木桩呀?”
“要是她不给我做呢?”小楠搔搔头为难了。
“你不是说你娘做的鞋你穿不完吗。不做就不做,咱也不是稀罕她的鞋。不就是没话找话吗?”
小楠不好意思地笑了。当他怯生生地站在玉花跟前喊她一声嫂,小心翼翼地向她提出让她做鞋时,玉花竟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虽然她答应时脸色并不好看,但当天晚上就动起手来。这对福来的家人来说是个意外,福来娘甚至激动得一夜没有睡好。
连着几天,玉花晚上没有出去,她不停地捣鼓那些碎袼褙片,福来看着不忍说:“天不早了,睡吧,明儿个再做。”
玉花不理他,只管自己忙自己的。福来想,你就捣故吧,不就是一双鞋,费不了几天。可是忙来忙去,五六天了,玉花连一只鞋底也没有组合到一块儿。福来想,要是我娘做早做成几双了,五六天了她却一只鞋底也没有弄好是不是她不会做呀。
想到此,他望着散了一地的袼褙片说:“你会不会做?这么多天了我咋瞧你和没做一样?”
玉花没好气地说:“我不会做,你咋不娶个会做的来?”
“我说的不是这意思,我是说……”
“你是说你瞧我不顺眼。告你说,我也瞧你不顺眼。”
玉花的话,犹如一盆冷水浇在福来头上。他有种预感,别说玉花不正经和他过,就是正经和他过,他们的生活也永远没有消停的时日。想到此,福来一本正经地说:“玉花,既然你瞧我不顺眼,那你还回来干啥?”
玉花不说话,只是胡乱地拨弄着袼褙。福来见她不说话,又说:“结婚快一年了,咱们没有好好地过过一天。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你也不能一直把我当仇人。我也不想耽误你的前程,明儿个咱去离婚吧。”
听到福来说离婚,玉花心里一喜,可是还没有喜上眉梢,她就又将那喜气压在了心底。不是她不想离,她是太想离了,并且迫不及待地想。自从她和允毅有了肌肤之亲,满脑子都是允毅的身影,她一刻也离不开允毅了。但是,她还不能离,她还得等到玉花给他家续上后代的那一天。要不,她对不起爹、对不起娘、更对不起扶养她长大的哥。想到此,她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该死的软英,该死的福来,该死的你们一家人,我与你们不共戴天!想离婚?梦去吧,我会在这儿钉着,一直钉到软英给我家传下后代,一直钉到你们叶黄瓜落……
见玉花不回答他的问话,福来心里有了一丝安慰,他以为玉花不说话预示着她不想离,不想离就预示着他们还能过。虽然玉花现在还和他闹别扭,但时间长了也许她会回心转意。等等吧,他不想再惹玉花不高兴了,所以自顾自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