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一凡笑而不言，看着孟湘一袭白衣渐渐走远。数月路途劳顿也没有让他那清隽的气质有一丝稍减，自己的兄弟是天眷地宠的一个人。褚一凡微微叹了口气，轻得自己都难以察觉。他负手看着天幕那弯新月，正有一层薄薄云雾笼罩过来。不知怎的，他心中突然一动，刚刚那少女柳萌所奏的琴音再次于耳边缭绕起来，余音袅袅，清冷悠远。
{雉朝飞}
阆风尚白，所以王都澹都和神都修阳举城皆素，屋顶墙壁一律涂白。而灵琐宫巍峨方广，从修阳城北向南铺开，占了大半个城，屋顶却是全部用金粉涂抹，以此来显示此处的神圣。仅仅一墙之隔，百姓居住区域与灵琐宫却有着云泥之别，一边是青砖素瓦的低矮民居，一边却是金碧辉煌的琼楼玉宇。
这一日清晨褚一凡闲来无事，一路沿着宫墙前往修阳城关。这道看似平常的白墙遍布着封印和符咒，凡人的眼睛根本无法察觉，只有在穿过这些法术形成的界限时，褚一凡会感到空气中轻微的震荡。
这微弱的感觉，来自褚一凡敏锐至极的灵力感应。二十年前的平羌之乱中，主祭大人的队伍路过被兵灾摧毁的小村，众人见到一个尚不能言的小小孩童，独自坐在废墟里，用手指点着面前的空气咯咯直笑。除了碧落子，没有人看得见这幸存孤儿面前飞旋的青色小鸟。那是心有眷恋之人的生魂所化的青睛，想来是这孩童的亲人在离开人世之后依然放心不下。碧落子走下马车，对青睛施以离散安魂之术，抱走了这个通灵的孩子。
十六岁成人之礼，孟湘等一众王族子弟在大殿之上接受神官祝福，而碧落子却将褚一凡带到自己寝殿，亲自告诉了褚一凡这段经历。褚一凡在主祭大人面前深深叩首而拜，对碧落子的养育之恩感激涕零，当时年少，却并不察觉自己与孟湘等人有什么不同。
时光荏苒，他今日已是干练英武的龙武卫左将军。
不，只怕我一生都将是龙武卫左将军了……褚一凡攥紧剑柄，任晨风吹过他冰凉的笑容。
前方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褚一凡回过神，看见前面是宫墙上开的一道侧门，门口站着一个女子，一袭绿衫，背负膝琴，正是前几日遇见的柳萌。她一手抱着她的小猫，一只手伸向前方，似乎在试探着什么。
褚一凡策马上前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原来那侧门上的封印镇着一只亢劫！这种怪物专门爱吃人的声音。若是遇见谁的声音好听，它必定会吞下声音，让那个人在三月之内变成哑巴。如果声音难听的人遇见它也一样会倒霉，它会因为这人声音难听而干脆发狂咬人。此刻那只亢劫被封印牢牢困住，死命挣扎，一双蒲扇大的耳朵前后扑闪，交错的獠牙间发出吱吱的叫声。
柳萌似乎并不知道这门上挂着的是什么，只是觉得它的一对大耳朵扑棱棱扇得有趣。她怀里的小猫更是双眼圆睁，张开两只爪子，扑着那只亢劫玩得正起劲儿。
褚一凡见状，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忙下马上前说道：“柳萌姑娘，这怪物甚是凶残，你可要当心……”
话音未落，却见那亢劫猛地伸头，一口咬住了柳萌的衣袖。柳萌惊呼一声，踉跄后退，只听撕拉一声，半只袖子被亢劫扯了下来。亢劫生性好吞，这时嘴巴里终于咬到了东西，立刻胡乱嚼嚼咽下肚去，然后朝柳萌发出一声泄愤般的怪叫。
“褚将军？”柳萌朝褚一凡方向退了一步，颤声问道。
褚一凡见状，忍着笑道：“是我。你胆子也真是大，亢劫这种东西，你也来惹？何况你又……”
褚一凡本想说她眼睛看不见，但话到嘴边方觉不妥，忙闭口不言。
柳萌却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一笑便不说话。
二人一时冷场，只有门上那只亢劫，瞪着湛蓝的小眼睛，怒火万丈地盯着他们两个。褚一凡心下暗自郁闷，自己面对妖物邪祟之时，也没有像面对这个柔弱少女这般呆滞笨拙。他干咳了一声，道：“柳萌姑娘今日怎么有空出来散心？”
柳萌摸着怀中小猫，淡淡道：“师颐大人准了我一天假。”
师颐是神乐署首席神官，兼着辅祭的位子，乐理极精，琴技超绝，是灵琐宫里数一数二的人物。只是平时为人极其严苛，这一次却不知怎么肯让柳萌放假出来闲逛。
柳萌接着说道：“我从神乐署一路走出来，沿路都听见有这些东西被封在墙壁和门上，怪可怜的。为什么不放了它们呢？”
“这些都是来灵琐宫窃取灵力的妖物邪祟，要不是有封印阻挡他们，只怕灵琐宫都被他们弄得天翻地覆了。”
柳萌抬起头，面容在阳光下发出白瓷般精致的光：“灵力因天地日月而生，天下万物生灵都有份分享。灵琐宫聚拢封锁灵力只供自己祭祀用，一点也不肯分给别的生灵，谁要是来讨一点，还会被封印，这不是很自私么？”
祭祀神灵乃是阆风立国之本，而天下生灵亦有善恶之分，怎么可能每个都来分享灵力？这话题说起来甚为复杂，没法对这个天真少女一时讲明白。褚一凡只好摇头苦笑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孟湘的高声反问在二人身后响起，褚一凡回头，只见他大咧咧走过来，在那亢劫前站住，抬手解开了封印。
褚一凡刚要上前阻止，却见那亢劫落地后打了个滚，圆溜溜的肚皮在地上蹭起一溜烟尘。它吭哧吭哧地四下打量，怒视面前的几个人，却不敢靠近一步。
“既然柳萌姑娘可怜这只怪物，那就放了它罢。”孟湘笑着说道。
柳萌且惊且喜，不由开心地笑了起来。
亢劫听到柳萌清脆甜美的笑声，猛地转头立起两只耳朵，如同皮球上立起来两把蒲扇。它对着柳萌张嘴啸叫，仿佛马上就要扑上去吸取声音。孟湘眼疾手快，指尖发出一团淡金光芒，把那只亢劫笼罩了起来。
“把它抓起来，带到修阳城外山野里放掉吧。”孟湘手臂一挥，一线金光牵着那只气急败坏的亢劫。它挣扎不过，只好乖乖跟着孟湘的脚步。
“前面还有好些个老实巴交的妖精，也一起给放掉好不好？”柳萌急忙问道。
“哦？”
“在这边，你跟我来。”柳萌一手摸索着白墙，一手扶着孟湘的手臂，二人朝前走去。只落下褚一凡立在后面。
“一凡？”孟湘回头喊道，“你不来？”
褚一凡本来无事闲逛，此时见他们二人胡闹，不由好笑。口中说道：“小心别放了恶灵出来。”当下也抬脚跟了上去。
三人在宫墙边一路走来，还没走到灵琐宫正门，就已经解封了六只种类各异的妖灵。孟湘把它们牢牢缚住，牵在手里，笑嘻嘻地道：“我堂堂龙武卫右将军，以阆风大隐陆秋殇指点过的无上神力牵着这些杂七杂八的小怪物，要是被其他人瞧见，不笑掉大牙才怪！来来来，还请左将军褚大人屈尊，帮我牵着几个……”
他话音未落，只听宫墙内传来长长一声咳嗽。那声音三人都极为耳熟，正是神乐署的首席神官师颐要发脾气训人前做预备的声音。
三人都是一惊。耳听着墙内师颐的脚步渐近，往前几步，就是灵琐宫的一处侧门。师颐拐出门就会跟三人碰个正着。他是柳萌的顶头上司，柳萌自然听到他的声音又惊又怕，而褚一凡和孟湘虽不归他管，却也忌惮他去主祭大人面前罗里啰嗦。
褚一凡和孟湘交换个眼神，一手扶住柳萌一只臂膀，纵身跃起，在低矮的民居屋顶上几个腾跃起伏，飞身向城门口而去。惹得身后拖着的一众妖灵尖叫不已，灵光流泻。
柳萌初时惊怕，旋即明白了是褚孟二人带自己躲开师颐，免得一通斥责。她仰起脸，在迎面吹来的风里畅声大笑。一般人若是徒然被带上半空，定然大惊失色，这盲眼姑娘胆色倒是不同常人。褚一凡转头看着柳萌，想看清楚她脸上最美丽的笑意，却只见到了她乌黑的发丝被风吹乱，丝丝缕缕，萦绕于自己眼前。
修阳野外多山，森林极为茂密。三人找到了一处荒僻之地，只见巉岩孤崖立在水潭之上，山岩间有一道细细的溪流在孤崖上化作银瀑直泻而下，落入岩下深潭。因孤崖极高，那一线瀑布落到半空就已化作水烟飘荡，如同玉龙摆尾。
孟湘见此景立刻大声赞道：“好个惬意所在！就是这里罢！”
柳萌虽然看不见，但是耳中听着风声水色，亦知是个不俗之处。她听着孟湘口中微念法决，将缚来的妖灵们一一放开。那些妖灵们解脱后或入水，或飞天，忙不迭地四散奔逃，只听呼啦啦噗通通乱成一片。
柳萌从背后解下膝琴，盘膝坐在潭边草地上，一本正经地对着那些妖灵的背影说道：“各位妖灵修阳城受惊一场，柳萌为各位奏琴一曲聊以抚慰，并祝日后安好罢。”
孟湘抚掌笑道：“好主意！虽然不知道这些妖灵是否能解琴音，我和一凡却有幸偏得，可以一闻清音了。”
柳萌抬指在琴弦上一拂，一字字道：“雉，朝，飞。”茶茶“喵”的一声，端坐在柳萌身边。
褚一凡虽然从小在灵琐宫长大，神异的事情见过许多，却从来没有做过释放妖灵这种事。见他们二人一猫一副正经神情，不由摇头暗笑他们呆气得可爱。
柳萌端坐于水边，双手在琴弦上轻抚，澄澈的眸子直视空茫之处。褚一凡不由一震，一瞬间只觉得她并非目盲，不过是眼睛太过干净，这芜杂的人间不堪入目，所以她只看着至圣至洁处而已。琴声在岫云烟霭间回荡，翻腾得褚一凡心底又是酸甜又是苦涩。相识不过数月，他已经觉得柳萌一颦一笑意韵不尽。他常常经意或不经意地走过神乐署门外，分辨哪个琴音来自柳萌指尖，哪条小巷柳萌曾无意间走过。自己对柳萌的那种感觉，新鲜得如同初剔银灯，有那么明亮的一个笑靥，映进自己幽暗的心。
孟湘站在柳萌身边，山风掀起他雪白的长衣。他也怔怔地看着柳萌，那种眼神褚一凡曾经见过。半年之前，当统领白慕云第一次将赤渊抽出剑鞘，那灼然的金光耀花了所有人的眼睛，孟湘也是这样痴痴地凝目而视，仿佛整个世界都荒芜寂寥，只有他注目之处，才是灵魂所在。
他也恋着她。
山风吹过，竟然冷得彻骨。
褚一凡缓缓向远处走了几步，回过头，再次看向潭边一站一坐的二人。空蒙烟水之间，他们看起来如同一对璧人。
{大风起}
地神大祭是阆风国第二大祭典，在夏节这一天祭祀地神，祈求地神可以帮助人间清除风劫、圩方和危羽三大凶灵，保佑阆风免于疫疠、荒年及饥馁之苦。大祭的准备极其繁琐，整个灵琐宫已忙了一月有余。祭日清早，褚一凡不敢怠慢，天色未明便赶往圣坛。
曙色里早已经有许多人等候在此，早来的神官各司其职，还有许多百姓为抢个好位置观礼，也早早聚在圣坛下面。时辰还没有到，主祭大人和那些高级神官也还没来。褚一凡站在龙武卫队伍里，正四面打量，却听见身后有人笑嘻嘻地招呼道：“褚大将军起得倒早啊。”
不必回头，褚一凡便知道是孟湘，便笑道：“这几天都没见你，跑到哪里去玩了？”
孟湘一笑，说不出的狡黠，道：“你可知道萌儿前日技惊四座，一曲《潇湘水云》把师颐震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回头去找了个僻静地方哭了一个时辰，叹上天对他不厚，快七十岁了弹琴还不如一个小丫头。”
师颐平素严苛，与孟湘桀骜跳脱的性子正是对头，两人互相瞧不起。听孟湘这么一说，想到师颐一脸飘逸白须的威严模样被气得嚎啕大哭，褚一凡也不禁笑起来，道：“你又满口胡诌了。”
孟湘笑道：“哭没哭我确实没看见，但我每天都去听萌儿弹琴，那师颐的臭脸我可看在眼里。”
褚一凡自从那天野外回来便没有再见过柳萌，听孟湘提起，便问：“柳姑娘近日还好？”
“怎会不好？论琴艺，大家都说是四个字‘惊为天人’，神乐署里没有不服气的。在神乐署之外么……有我陪着她……”
孟湘还没说完，圣坛前鼓声一响，晨风里迎面吹来振奋之意，龙武卫大旗在风中舒卷而开，显然是祭礼马上就要开始了。
神官队伍鱼贯而出，登上圣坛石阶，主祭大人与四名辅祭身着祭服，走在队伍最前面。
孟湘踮脚看了看圣坛边计时的黄金漏刻，道：“不啰嗦了，我去忙，大祭完毕找你喝酒！”说着便朝对面跑去。还没跑上几步，却听空气里发出一声锐响，尖利得几可刺破耳鼓，圣坛之前红光大盛，孟湘迎头碰上，被气流推得仰天而起，落在地上连滚了几个跟头。
咆哮声四下里翻滚，一个火焰般通红的怪物自虚空中骤然浮现，身躯圆大，遍布褶皱，两对翅膀蜷曲于背，身体包围着一圈火焰般的烟瘴。它四面微微转头，似乎在嗅闻打量，头上却并无五官。
混沌！上古四凶之一！
人群大哗，尖叫着四散奔逃。褚一凡未及多想，剑光划开一道银虹，飞身而出。龙武卫护持灵琐宫圣地，防范邪灵，今天大祭上居然冒出了混沌，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事。
剑刃闪电般破开空气，一刺入混沌身边火红的烟瘴，却似乎受到无穷阻力，吱吱作响，难以刺进。那怪物吃痛嘶叫，回身反撞，热焰直扑褚一凡而来。褚一凡一惊，才发现自己衣袖前襟都已被滚烫的烟瘴燃烧殆尽，脸上火辣辣一片刺痛，想来是已经被烫伤。其他龙武卫军士也操枪执戟冲上来相助，却都慑于混沌的身边的高温，根本不能靠近。
混沌发出一声怒吼，凌空跃出包围。整齐排开的礼器被它镗朗朗撞翻一地，所过之处一切可燃之物统统烧了起来，焦糊味四处弥漫。人群尖叫逃散，空地上只有一个身影伏在地上，如同潮水退去时海滩上遗落的贝壳。
褚一凡一眼认出那是柳萌。
她被人群撞倒，慌乱无措地在地上摸索着掉落的膝琴。褚一凡正要冲上去相救，却见斜刺里金光闪耀，直奔混沌。却是孟湘自腰间拔出短剑赤渊扑了过去。赤渊本是神异之物，此刻映着孟湘一身白衣和混沌的赤红烟瘴，更是金光凛冽，几欲耀花人眼。只是孟湘的怒骂极煞风景：“你个大头怪，敢踢翻老子！”
赤渊直没入烟瘴，孟湘簇新的白祭服化为一片漆黑，衣袖灰烬片片飞落，手臂也被烧得皮卷肉焦。但他使出蛮力咬牙直刺，毫不退缩，终于将金麟推进混沌的胸肋。混沌身畔的烟瘴忽地一收，仿佛是熄了火一般。众人刚刚松了口气，却听它猛地一声咆哮，天地都在这吼声里翻了个个，烟瘴爆涨而起。孟湘被震得向后疾飞，连赤渊都没来得及从混沌身上拔出。
混沌带伤左冲右突，直奔孤零零半跪在地上的柳萌，众人上前相救已来不及。
却见柳萌自地上摸到膝琴，不慌不忙直起身子，面对凶兽。
混沌热焰翻涌，吼声震天，扬起烈风吹得她轻薄绿衫飘举不定，整个人看似几欲飞去。她将琴放在膝上，左手中指轻按，右臂微舒，在弦上一挑。清泠泠琴音冰屑般迸出，四两拨千斤，刺破混沌骇人的狂吼，众人焦急惊惧的心上都是陡然一松。
混沌一怔，竟生生止住飞奔向前的脚步，却把丑陋的大头伸向琴声方向，似乎在仔细聆听。有箭矢落在身上，它只是不耐烦地翻动翅膀，亦不因为受痛而反击。
听得混沌安定下来，柳萌浅浅一笑，双手行云流水般动作起来。托、抹、挑、勾、轮、锁、撮、拂，一曲飞珠溅玉的《流水》自她指下倾泻而出。
混沌呆呆站着，身边围绕的红色烟瘴缓缓飘摇，褚一凡仔细看去，竟似是在随着琴声忽涨忽落。听了一会儿，它突然向下一坐，趴在地上不再动弹。圣坛边四散躲避的人群渐渐聚拢，眼前一幕让他们惊异至极。混沌喜好音乐的说法众人早有耳闻，却一直以为是坊间传说不足为信，可此时竟亲眼见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