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诗人,你可真是个理想主义者!佛虽然这样说,但谁会真这样做呢?三界中,人的地位是最高的!你读过《西游记》,天上神仙中也是人类出身的地位最高,非人类出身的也得修个人形掩盖自己原形!地上的妖魔鬼怪都想吃唐僧肉,为什么?吃一口唐僧肉就能获得人的真身!但他们全都被半人半猴的孙悟空打死了!”
羽爸一怔,原来还有这么一说!仔细想来,嗯,有道理。黄十郎接着说:
“就连最轻视人的身体,把它斥为臭皮囊的佛家也这样说:人的肉身是几世几生修炼的因缘,是福慧之所凝聚,悲智之所交集。听听,这还是最轻视肉身的佛家说的,更不用说我们贵生爱身、挚爱生命的道教了!”
听到这里羽爸深深地点了点头,没错,这么一说他就全明白了。
“我们黄鼠修成人形的第一步是讨封,说起这讨封对我们黄鼠狼那可是字字血,声声泪,在外人则是嘲弄我们黄鼠狼的话把和笑柄……”
“讨封?”
“在深山荒野里,如果看见有人在耕田,我们黄鼠狼——当然是已苦修到这个关卡前的黄鼠狼——就会过去捡一块牛粪饼子假装帽子顶在头上,后腿直立,站在耕田人的面前,说:‘你看我像啥?’如果这个人说:‘我看你像个人!’这就讨封成功,黄鼠狼立马就能变成人形!”
“真的?”羽爸惊奇无比。
“但这一关——这是至关重要的一关——很难过,因为耕田的多是些老汉,这些老汉都是满腹沧桑,火眼金睛,这时他会一鞭子猛抽过来,厉声喝道:‘我看你像你娘的腿!’我们的讨封往往就以这样的失败而告终……”
说到这里黄十四郎呼吸变得急促,面色变得苍白,他捂着胸口好像仍心有余悸似的。
羽爸同情地望着他,能想像这个黄十四郎挨过不止一鞭子,他是怎么讨封成功的呢?
“我挨过许多鞭子,仍然没讨上封。到最后我都绝望了,那天在大街上绝望地乱逛……”
“等等!”羽爸发现了一个问题,“你没变成人形怎么上街?”
“啊,那天我披了一件画皮……”
“画皮?”
“就是人造的人皮。”
“人造的人皮?”
“是啊,金城阴间有造的,就跟衣服一样,各式各样,价钱不等。好多妖魔鬼怪都穿的,要不怎么上街?”
“还有这么一回事?”
“那当然!那天我走到省立医院门前,那里有个书摊,我百无聊赖,随手胡乱翻翻,看到了一本油印的破诗刊,心想这些人这么无聊,弄这破玩意!我带着嘲笑的心情胡乱翻着,没想到在里面我看到了——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你看到了什么?”羽爸双眼眯了起来。
“看到了《刀歌三章》——你的名篇!”
“原来是这样!”
“当时我读到它,简直如雷霆轰顶,又像是醍醐灌顶,我获得了顿悟,一跃而过了这个关卡,变成了人形!所以说没有《刀歌三章》,更准确地说没有你张诗人,就没有我黄十四郎的今天!”
原来是这样!羽爸爱屋及乌,对黄十四郎理解了许多。
“我还用《刀歌三章》的余势,化成了刀歌三章的刀法,很荣幸它也能用在令郎的打球上!”
“原来是这样!”
黄十四郎又一挥手,脚下木头地板再次滑开,下面赛场再次显露了出来。这时张羽与朱亚丹的比赛进入到最坚苦、最胶着的中场。一个球往往要打十几个回合,两个人都是汗如雨下,都咬着牙苦苦坚持着。看见这情景羽爸又紧张了起来,他的呼吸都变得困难了。
“不要紧,不要紧!”黄十四郎安慰羽爸说,“张羽肯定能赢,因为他心里只有快乐,快乐越来越多,越来越强,越来越大放光明!你别看他外表好像很艰苦的样子。朱亚丹虽然技术比张羽好,但他心毕竟有胜负之心,这无疑会影响他的技术的发挥。”说完他一挥手又遮住了赛场,对羽爸说:“你放心,咱们还有一件法宝作保证——张羽手里拿的羽拍是我的宝刀吴钩!”
“宝刀吴钩?”羽爸一直以为这只是给羽拍起了一个诗意化的名字。“它真的是宝刀吗?”
“那当然!说起宝刀,那也是一本血泪账啊……”
“怎么回事?”
“我家祖传一把名叫宝钩的宝刀,这把刀取自我祖上一位豪杰的一条肋骨——我们阴阳界许多法宝都来自血肉相连的自身,打断骨头连着筋,这样才心心相印。我为了更上一层楼,忍痛卖掉了祖传宝刀,才获得了一身侠骨,万斛愁肠,以及剑胆琴心……等我各方面情况好转,又买回这把宝刀时,发现宝刀的精气神已被消耗殆尽,变成了普通一刀。事实上这把宝刀已数次经历这种磨难和劫运,我只有再次给他慢慢输入精气神等,让它再次成为一把宝刀……“
羽爸听得云山雾沼。是啊,这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一时半会怎么会听明白呢。
“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来,张诗人,干了!”黄十四郎举杯说。羽爸现在再无轻视之心,举杯与黄十四郎干了杯。黄十四郎固然格局小而话大,但诗人写诗又何尝不是这样?
这杯水酒下肚,黄十四郎更加豪气干云,他站起来说:“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张诗人,我说过我要请你进入春天的深处,抵达春天的顶峰!来吧,请跟我来!”说完他挽着羽爸走到阳台上。
一到这里,只见春天已扑面来而!整个金城树木尽绿,百花盛开。尤其黄河两岸的垂柳一团团,一笼笼,有的鹅黄有的嫩绿,但无不像是一团团浓密的烟雾。迎春花小桃红桃花杏花樱花稠李花尽情绽放,整个金城掩映在这种鹅黄嫩绿、万紫千红之中。
“你再看!”黄十郎向远方指去。
羽爸极目远眺,这时已夕阳西下,只见金城郊外的田野里,夕阳中一树树花儿开得更加绚丽。除了粉的桃花红的杏花,更多的是白色的稠李花、樱花和梨花。因为在一起,蓬勃的生命、强烈的欲望要比一比,它们开得一树比一树浓烈,一树比一树绚烂,一树比一树高迈,总之要一树压过一树。它们本身已白得无可复加,所以只有变得白得发蓝,白得发青。柳树更像凝固的绿烟,而白杨树更加笔直挺拔,直刺云天。它刚刚缀出的叶片是那样嫩绿,它的枝干完全返青,青的发白,滋滋润润,有种奇异的质感。这种质感与垂柳形成了一种对比,垂柳有着人世间的娇嫩和柔媚,而白杨则有种奇异的金属的质地,神性的感觉,只可瞻仰,不能把玩。
“春天啊……”羽爸心中惊叹道。他已很多年好像没见过春天了!他心中百感交集,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惊奇、感伤和惆怅。
“春天啊……”黄十四郎也喃喃地说。目极千里兮伤春心,谁都会极目春色而伤心的,但伤心却是各自的伤心。
这时那只《春天里》的歌声忧伤而惆怅地飘来:
凝视着此刻烂漫的春天
依然像那时温暖的模样
我剪去长发留起了胡须
曾经的苦楚都随风而去
可我感觉却是那样悲伤
岁月留给我更深的迷惘
在这阳光明媚的春天里
我的眼泪忍不住的流淌
……
羽爸的眼泪“刷”地一下流了出来,他想不到自己现在还会流泪,而且是被一首流行歌打动的。这些年除了那个不必,他以为能使自己流泪的东西已没有了啊!
黄十四郎这时已泪流满面,他是个情感极其丰富的人,他拉着羽爸的手说:
“张诗人,我今天就想给你掏掏心窝子!我黄十四郎虽然出身卑微,但我志存高远,你应该听出来,我也读过许多书,——过会儿你就会看到我读书的成果了!我比那些饱食终日、狗屁不通的家伙不知要强多少倍!就是放在天上仙班,也不输任何人!但我现在仍处在下界的最低层,没有地位,没有尊严,没有话语权,谁都可以嘲弄,谁都可以吆喝你,还都是那些一钱不值的东西!在这个黄钟毁弃、瓦釜雷鸣、骅骝卷跼不能食、蹇驴得志鸣春风的时代,像我这样的人,情何以堪,人何以堪!”
望着几乎捶胸顿足的黄十四郎,羽爸心里想,这真是个焦虑的时代啊,不仅人类,另一个世界的精灵也是这样!
“我不能沉默,我不能沉沦,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风到草庐!我要在这个春天里崛起,我要获得成功,获得平台,获得资源,从而走向更加广阔的天地,走向更加辉煌的未来,实现我的光荣和梦想!让所有的人都看看黄十四郎是怎样的一个人!来,咱们看吧——”黄十四郎又使劲一挥手,木头地板再次滑开,露出了下面的羽毛球决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