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皮特勒及其不朽史诗
施岷
1919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于1920年颁发给瑞士作家卡尔·施皮特勒，“以表彰他的史诗《奥林匹斯的春天》”。
卡尔·施皮特勒(Carl Spitteler)1845年4月24日生于瑞士巴塞尔兰州的小城利斯塔尔，1924年12月29日在卢塞恩逝世。大学时曾在巴塞尔学习法律，后来又在苏黎世、海德堡和巴塞尔改学神学。巴塞尔大学神学专业毕业后，在俄国和芬兰先后当过八年家庭教师。在此期间，施皮特勒创作了处女作《普罗米修斯和厄庇墨透斯》（1924年改写后更名为《受难者普罗米修斯》），并于1881年以卡尔·费利克斯·坦得姆的笔名自费出版。该书在文学界没有引起任何反响。此后，施皮特勒在公立学校执教，又先后在《边界邮事》和《新苏黎世报》两家地方报纸担任了七年的编辑工作。除了史诗之外，施皮特勒还创作过一系列中、长篇小说，如《康拉德少尉》(1898)、《伊玛果》(1906)等，也出版过诗集，如《蝴蝶》(1889)、《叙事谣曲》(1896)、《时钟之歌》(1906)等。
史诗《奥林匹斯的春天》是卡尔·施皮特勒的代表作。作者从1898年动笔到1904年全书四个部分（《升天 》《新娘赫拉》《高潮》和《结局及转折》）的最后一部分杀青，历时达七年之久。1908至1910年，作者潜心于初版的改定工作，1910年全诗以5部共33章的新面目交付印刷。这样，全书的创作从头至尾历时13个春秋，这还不包括动笔前构思与酝酿的时间。整部史诗长达20000行。它自始至终采用了亚历山大体，即古典史诗通常所采用的六步抑扬格，两行一韵，单韵双韵穿插进行，整齐而又错落有致。同时，作者又大量地运用了比喻、对比、拟人、象征、讽刺等艺术手法，使作品拥有独特的韵味、奇异的风格。从取材及内容上看，本书虽借用了古希腊神话、《圣经》故事以及一些民间传说中的材料，但作者妙笔生花，赋予史诗以崭新而浩瀚的内容，使之成为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的具体写照。
然而，卡尔·施皮特勒在世界文坛上却不能算是知名人物。不用说在中国读者群中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就是在德语国家，读过他的作品、对他略有了解的人也为数不多。这是为什么呢？首先，作者创作时就没有曲意迎合读者口味。《奥林匹斯的春天》可以说是对读者耐心与修养的一场挑战。不懂希腊神话的人不敢碰它，了解希腊神话的人会认为这是对古希腊文化的亵渎而不愿读它。本书第一部成稿时，就连施氏的出版商也没有首肯。出版商问他：“一般人能懂得了吗？昨天我浏览了一遍，脑子里一片模糊。”施皮特勒认为出版商这番评价对自己来说是个致命打击，但同时他又坚定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无论如何这是我的作品，少了它，我在文学上的面貌就不正确、不完整。”
Werner Stauffacher:Carl Spitteler (Biographie),Artemis Verlag Zürich u. München, 1973,S．531.再者，一个作家并不是仅仅依靠作品本身，就能赢得世界声誉的。美国前总统理查德·尼克松曾经说过：“能使一位领导人稳然列为伟大人物的有三个因素：伟大的人物、伟大的国家和重大的事件。”
《领导人》，理查德·尼克松著，白玫译，新华出版社，1983年4月北京第1版，第4页。
施皮特勒出生于瑞士这样一个小国，而瑞士文学在世界文学中所占的比重微乎其微，这就难怪他不能跻身于世界著名作家的行列了。尽管如此，《奥林匹斯的春天》在获诺贝尔奖时，发行量已达数千册，这对于一部如此艰深的巨著来说，已是相当可观的数目了。
《奥林匹斯的春天》叙述的是在奥林匹斯众神的命运决定者阿南柯的安排下，克隆纽斯政权被推翻，关押在冥王哈得斯阴暗潮湿的地狱里昏睡了百年的神明们被唤醒，他们离开阴间，度过千难万险，到奥林匹斯山去参加竞赛，获胜者可娶美丽的奥林匹斯女王赫拉为妻，并荣登国王宝座。这些神明中有男有女，男子是竞赛选手、女子充当助手和观众。男子中有阿波罗、宙斯、赫尔墨斯、波塞冬、厄洛斯等等，女子中有阿佛洛狄忒、阿耳忒弥斯、帕拉斯等等。这些都是希腊神话中的众神，但在本书中，他们在阿南柯的安排下，往往另有一番经历，而且别具性格。
全诗第一部《升天》描述的是众神从阴间到天国的途中见闻及遭遇。第二部《新娘赫拉》的主要内容是争夺王位的几个回合的比赛。光明正大的阿波罗赢得了每个回合的胜利，却没能抵抗住命运的力量。命运选中的是宙斯，而卑鄙的宙斯也心甘情愿地用幸福与安宁作为这场肮脏交易的代价：他答应阿南柯的女儿高尔戈，成为她终生的爱人和仆人。第三部《高潮》写的是宙斯登上王位后，并没有成为暴君，而是给众神放假，任凭他们欢乐嬉闹。神明们周游人间，掠夺财富，狂欢畅饮，通宵达旦。每个神明遭遇不同，但都各得其所：阿波罗在女友阿耳忒弥斯的陪伴下，驾驶着太阳车驰骋于无人之境，自由自在，远离尘嚣。赫尔墨斯把嘎雅王国的玛雅女王从失去丈夫的沉痛中解救出来，帮她找到了离散的儿子，同时解救了受苦受难的黎民百姓。桀骜不驯的波塞冬荒唐地要让河水从低处流向高处，结果却获得俄克阿诺斯的女儿埃利莎为妻，被调教得不再乖张。第四部《高潮结束》。阿佛洛狄忒在人间的嬉闹与恶作剧可以看作高潮中的顶峰。阿南柯发现宙斯沉浸在男欢女爱中，把治国大事抛于九霄云外，于是决定让宙斯夫妻失和。第五部《宙斯》写的是宙斯治国的情况。尽管宙斯与赫拉不和，可能认为赫拉在名义上仍是他的妻子。他把精力统统放在治理国家上。他还挑选赫拉克勒斯做儿子，让他治理并统治人间。奥林匹斯进入了春天，春的气息也被带到了人间。
全诗篇幅浩瀚，主题牵涉面广，并且深刻地反映出作者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的特色。
施皮特勒生活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瑞士。那时的欧洲在科技上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突飞猛进地发展着。瑞士的一系列出口工业品，如钟表、丝织品、棉产品等，也是在这时打响于国际市场的。重工业和化学工业脱颖而出，带动了整个国民经济的发展。世界疯狂地变化着，财富急遽增多。资本主义大国为掠夺廉价劳动力、资源和扩充市场，彼此矛盾日益尖锐。同时，资本主义国家内部资本家与工人之间的矛盾也日益尖锐，再加上不同民族之间的矛盾，欧洲成了一个战争的策源地。瑞士主要由法语区和德语区组成。在百姓中，法语区有明显的亲法倾向，德语区有明显的亲德倾向。1914年12月14日施皮特勒在新瑞士协会苏黎世分会上作了一个题为《我们瑞士的立场》的讲话，呼吁瑞士德语区和法语区的人民团结起来，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保持中立立场，以维护国家的和平与统一。“所有在国界以外居住的人都是我们的邻居，甚至是可亲可爱的邻居；国界以内的人，与我们的关系却更近一层，他们是我们的兄弟。邻居与兄弟差别很大。再要好的邻居，也有可能用大炮向我们开火；而兄弟，在战争中则与我们站在一边。”
Carl Spitteler: Unser Schweizer Standpunkt, in Hommage an Carl Spitteler, hg. von Heinz Weder, Verlag Hans Huber, Bern Stuttgart Wien, S. 51.这篇演讲虽然是在1914年，可作者主张和平、反对战争的思想在《奥林匹斯的春天》一书中已可见其端倪。
第二部第八章题目就叫《战争与和平》。通过肮脏交易篡夺了王位的宙斯虽引起众神不满，最后却又轻而易举地获得了除阿波罗外众神的承认：
帕拉斯让人拿来一小块木板、一支笔，
给叛徒传递如下求和的消息：
“帕拉斯通知宙斯：我以全体神明的名义告诉你，
你这冷血动物，窃取王冠的盗贼，目无法纪，
既然你已拥有王位，你就留着吧，
新娘也算在内，只要你用和平统治天下。”
宙斯写在木板上回答：“你们送给我的假期我毫不承情，
我拥有王位，但愿天下太平。”
见原著第二部第八章。
不久，宙斯与阿波罗之间也通过对话“和和气气地达成谅解，一个人统治世界，一个人美化世界”
同上。。不管是宙斯、阿波罗、帕拉斯，还是其余众神，他们的愿望只有一个：天下太平。这种愿望是众神的，也是施皮特勒的。在这部史诗中，作者拥护和平、反对战争的思想随处可见。
书中对极权统治下的人类社会的种种丑态竭尽揭露之能事。人类只认衣衫不认人的行径激怒了宙斯。于是他让猴子穿上他的御衣到人间去，自己则从旁看个究竟。岂料人间的官僚居然真的把猴子当成了宙斯，而当宙斯提出质疑时，他们竟指鹿为马，振振有词：
在一个国家里只准有一种信仰，
要么相信，要么死亡！要不然秩序怎么加强？
见原著第五部第三章。
为了维护所谓统治秩序，保证实质上的极权统治的稳定，人类的统治者不惜冤枉好人，把说真话的宙斯——他们真正的崇拜对象——关进囹圄并横加虐待。极权统治在作者生活的那个时代里几乎可以说是普遍现象，因而史诗中所写的不仅是一则单纯的神话故事，而且是时代特点的真实反映。难怪作者曾直言不讳地说过：“我能跟您说出哪些段落是我生活经历的真实写照。”
Kindlers neues Literaturlexikon, hg. von Walter Jens, Bd. 15, München 1991,S．842.
在这种情况下，宙斯决心向人类复仇，要使地球上的人类玉石俱焚。没人能够劝他放弃复仇计划，连一向伶牙俐齿的帕拉斯也没能将他说服。最后是阿南柯的女儿、命运女神高尔戈强迫他放弃疯狂的复仇计划：
“你反啦！我已经暴躁地等了太久！
难道我派你来当凶手、刽子手？
难道只顾自己泄愤的人能当法官？
难道殴打自己仆役的人能当国王？”
……
当她强迫他跪在地上，她说：“你这蠢货！
你不是不可替代，并不是少了你就没法过。
如果宙斯想谋反，好哇！只要轻轻地一叩鼻子，
你的王冠就会横飞出去！
我已经听见你的权力继承人
翕动鼻翼，怀抱希望，躲在树林，
贪婪地守候。我只要把食指一弯，
他就会在黑暗中出现。”
见原著第五部第三章。
被迫放弃了毁灭全人类计划的宙斯，在人间挑选出一位和他一样倔强的男人赫拉克勒斯做儿子，对他进行了一整套训练与调教，让他去涤清那个污浊的世界。在这里，我们不难看出作者反对极权统治的鲜明态度。然而这种反对应该是非暴力的，因为作者特别重视和平，他把和平置于一切之上。对于一个黑暗污浊的世界，所采取的态度也应该是和平的、非暴力的，应该怀着爱与宽容的态度去拯救它、改造它，等待救世主的降临，而不应该怀着憎恨、厌恶，甚至敌对的态度，用暴力的手段将它彻底毁灭。
在哲学思想上，施皮特勒深受叔本华悲观主义世界观的影响。他对于科学进步对人类社会发展所具有的推动作用持怀疑态度，并在作品中对当时人们崇拜科学技术到了迷信的程度这一事实进行了冷嘲热讽。当作者看到从前那种宁静太平的社会在科学技术高速发展的时代已经不复存在时，当他看到科技进步带给人类的种种弊端和灾难时，他又怎么可能形成唯物主义的历史观呢？
《奥林匹斯的春天》中，最高统治者是阿南柯，一个作者虚构的人物。“阿南柯”(Ananke)一词为希腊语，意思是“必然”。作者让“必然”这一词语人格化，让这一人物凌驾于所有神明之上，操纵着神明们的命运。阿南柯有一个无人能够驾驭与主宰的机器作坊，一个反过来主宰人类命运并且最终有可能将人类推到死亡境地的作坊。当阿南柯的命运之轮把神明们抛至顶峰时，他们就坐享天堂之乐于奥林匹斯山巅；当他们被甩至巨轮之下时，一个个神明就被打入阴湿的哈得斯地府，无异于一具具僵尸，直到阿南柯再将他们召至上界。阿南柯的作坊里有锤子、滚筒、传送带，这不就是世纪之交机器化大生产的写照吗？人类的命运不再由人类自身操纵，而是由既无感情又无理智的冷冰冰的机器支配。只有远方米昂国金鸡报晓时，这种机械化统治才会结束。可金鸡何时报晓呢？似乎遥遥无期。
第三部第十二章《英雄阿波罗》写的是光明正大的阿波罗受迷信现代科技的小人们暗害，和他们进行英勇斗争并大获全胜的故事。作者用漫画笔法勾勒出小人们一副副丑恶的嘴脸。阿波罗的胜利说明科学技术不是万能的，当它用于邪恶的目的时，终将被正义击垮。那些滥用现代科技的人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取灭亡。不管科学技术发展到何种程度，正义必将战胜邪恶，作者对此是坚信不疑的。
在施皮特勒描述的世界里，世界的主宰是争权夺利的男人，女人充其量只能起到辅助与补充的作用，如果这个女人是个“好女人”的话。否则，女人就是障碍，就是祸水。男人同时又是这个世界的轴心，女人得依靠他，信任他，支持他，辅助他。如果男女双方各尽其责，这个小天地就算尽善尽美了。他们不该沉溺于男欢女爱之中，而是应当携起手来共同创造美好的未来。这种思想明显地带有时代色彩。施氏生活的时代不是一个妇女解放的时代，事业心强、功利心重的女人在一般意义上不是一个好女人。
少女赫拉本是奥林匹斯的女王，手中握有权杖。可政权岂能落在一个妇道人家的手中？她必须嫁人，嫁给一个在激烈竞争中取胜的人。于是奥林匹斯山上展开了一轮又一轮的竞技赛。这一场场比赛本是男人们的事，可作者却偏偏安排了女人们作陪衬。在赛跑那一回合中，阿波罗与阿耳忒弥斯，赫尔墨斯与帕拉斯，厄洛斯与阿佛洛狄忒共组成三个小分队。
身强力壮的帕拉斯带着赫尔墨斯往前冲；
严肃的阿耳忒弥斯给阿波罗鼓劲；
阿佛洛狄忒伸出胳膊怜爱地搂住厄洛斯的脖颈，
两个有弹性的身体，
肩挨着肩，脸颊依偎在一起。
这一对插翅的蛇在极度幸福中前行，
像做梦一样不知不觉走向山顶。
虽然膝盖阻碍他们纠缠在一起，
可心灵的和谐却使他们迈开步子。
见原著第二部第五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