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逃难去了,日本鬼子要来了,家家户户都走光了。”一滴口水流过他的嘴角,老人实在是上了年纪,牙齿快掉光了,脸颊完全凹了进去。
“哦,为舍你不走呢?呆在这儿,不害怕吗?”
“我老了,走不动喽,我就睡在这阳光下面,等着鬼子来。如果他们要杀我,管他奶奶的,我的几个儿子都死了,好好的家就像风中割倒的草似的散了。我要在这里等鬼子来,至少能吐口唾沫在他们脸上。”
“村里人到底去哪儿了?”
“都到河对岸去了,鬼子要来了!”
“我们也想过去,现在还有船吗?”
“几天前还有,现在没了,你们来晚啦,”他竖起粘湿的老眼,看着围成一圈的孩子道哪里来这么多的小孩?你要带他们去哪里?”
“我们也是为了躲日本鬼子,才从阳城去西安的。”
老头子看着她,努起了嘴。“唉,女人都是傻瓜,你怎么带这么多孩子呀。
是啊,菩萨教女人在家里带孩子,可不是出来行军打仗的。”
这是典型的中国传统观念,艾伟德这么多年已有所了解,她的脸红了。
“到河边还有多远?”
“三里多路,顺着这条路就能到渡口。但那儿不会有船的。日本鬼子就要来了,人们把船留在那儿会让日本鬼子夺去的。你们还是回到山里去吧,那里是唯一安全的地方。”
“不,老人家,我们要去西安。再见,上帝保佑你!”
艾伟德吹响哨子,把孩子们集合起来排队。她把一个最小的孩子在苏兰的背上安置好,轮到她来背了。唉,真难为她了。
“我们一到岸边就洗个澡,洗洗衣服,然后坐船到对岸’那样我们就安全了。”
老人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们离去,他又聋拉下脑袋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一行人沿着尘土飞扬的小路走着,半小时后,眼前出现一片雪花般的芦苇,随风起伏,芦苇脚下的小水湾中泊着细小晶莹的沙粒,天真烂漫的孩子们在一瞬间,便散在那里玩耍开来,水花四溅,欢声四起。一时间,艾伟德自己也似乎回到了伦敦的童年,在妈妈和蔼的目光下,自己和小伙伴们同样地嬉戏喧闹。
过了好一会儿,艾伟德才抬头望着身边滔滔的河水,对这条源远流长养育着中华民族的大河,艾伟德心里多少有点敬畏。它宽约两里,波涛汹涌,中间深不可测……只是,船在哪儿呢?宽阔的河面上连一条船的影子也没有。
“艾伟德,船都去哪里了?”身边的苏兰悄声问道。
“船家一定会经过这儿的,”艾伟德答道,“也许我们今天来得太晚了’看来得在岸边过夜,孩子们,都听好了,我们明天一大早就乘船渡河。”
大伙都坐在岸边的平地上,一轮淡黄色的明月渐渐爬上夜空,伴着满天星辰悬挂在黄河之上,柔和的银色光晕若隐若现,景色如诗似画般迷人。水鸟的翅膀扫过芦絮发出一阵沙沙声,小鱼偶尔会跃出水面漾起阵阵链”骑。夜晚是如此的宁静祥和,似乎与她的心境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此时的艾伟德无法安下心来欣赏这些,她的心里只有忧虑,船究竟在哪儿?为什么一直都没看见有任何船只?她又想起那老者的话,大家都逃到对岸去躲日本鬼子?唉,这条锻带般宽阔美丽的河流啊……最终她顽固的思绪还是敌不过睡神的召唤,意识变得朦胧,渐渐飘离了她的身体,飞向很远的地方,在那个地方,有一大群矮小的黄种人,头戴钢盔,手举红白相间的太阳旗,朝着自己一步步逼近。
当她醒来时孩子们已经在浅滩上玩开了,一个小孩子回头向她叫道:
“艾伟德,我们饿死了,什么时候有吃的?”
“马上就有,孩子们,”她大声说道:“马上就有!”
她集合起所有的大男孩,说我们必须找到吃的,你们顺原路回到村里去,他们肯定还剩下些什么,你们一定要找遍每一个角落’哪怕是带回一点点吃的都行。”
小孩子们继续在浅滩上快乐地玩耍着,笑着闹着’似乎一点也不懂什么是忧虑。艾伟德坐在岸边,太阳像往常一样慢慢升上天空,在宽广的河床上撒下璀璨的光芒,波浪一口一口地追逐吞咽着这点点金黄,像是一条流动的金色河水,令人炫目。孩子们还是对眼前如此巨大的河流怀有一种惊叹莫明的新鲜感,他们在芦苇丛里泼着水,但时间一长,再强的新鲜感也没法抵抗饥饿的侵扰。“只要一艘船,”艾伟德在心中想着,“哪怕只有一艘船来。”
大约过了三个小时,那些男孩们得意洋洋地回来了。他们还是小有收获,每个人都带回一点吃的,有的是从破篮子里找到的发霉食物,有的是从帐台底下找到的落满灰尘的干面饼,艾伟德把这些东西统统倒进一口大锅里,又加了许多水,再点燃检来的干芦苇。饭煮得非常稀,这些食物立即被年幼的孩子们一扫而光,大孩子们和艾伟德还都空着肚子。
太阳越升越高,但河面上还是连一条船影都不见。大男孩们再一次离开,沿着岸边寻觅食物,那里零星散布着一些住宅,艾伟德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孩子们,听着远方隐隐传来的可能是鬼子先头部队所发出的零星枪声。
不久,男孩子们又带着些食物残渣陆续回来了,她把这些东西小心翼翼地保存起来,准备留着明天再吃。晚上,孩子们一个个蜷缩在岸边,临睡前还不断黄河渡口抱怨着:
“艾伟德,我又饿了!”
“艾伟德,我们什么时候能过河啊?到底几时能过河呀,艾伟德?”
她尽量安抚他们’使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睡去。冷漠惨白的月亮又从河对岸缓缓上升,然后高坐在天空俯视着他们。芦苇在清风的撩拨下沙沙作响,蛋白般的薄雾为河面轻轻地盖上一层轻纱,水声柔和轻缓,艾伟德躺在那儿’仰望着满天星斗。还是夜晚比较轻松,在白天没有吃的东西,孩子们的哭泣和抱怨像一个沉重的包袱’压得她简直无法喘息。但在夜晚,现在与将来的界限似乎变得模糊,她静静地使自己放松,在睡前感到片刻的安详与宁静。当然,可以抛开一切烦恼的时光非常短暂,火球般的太阳又摆脱了水面慢慢地往上爬,那帮爱大喊大叫的小家伙们又跑到河边泼起了水,欢快地迎接黎明的到来。但愿今天一切都会有所不同,也但愿今天渡船会出现,艾伟德在心里祈祷。
在黄河边的第三天,大伙已把所有的食物都吃光了。等到太阳再次升到半空时,孩子们也玩得筋疲力尽,艾伟德讲着故事,他们边听边哼着歌,艾伟德的双眼因一直盯着河面而刺痛着。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太阳又无情地消失在水平面。夜里,孩子们都围拢在艾伟德身边,她用手轻轻抚着他们,使他们慢慢睡去。到了第四天的早晨,连那最小的孩子也感到了绝望。苏兰终于忍不住问道:
“艾伟德,还记得你以前给我们讲摩西带领以色列人穿越红海的故事吗?神是如何命令海水分开使以色列人安全通过的呀?”
“是的,我记得。”她轻声答道。
“那么神为什么不把黄河的水分开让我们过去呢?”
艾伟德神情疲惫地望着她那漂亮稚气的脸蛋和那眨巴着的大眼睛,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不是摩西,苏兰。”
“但神永远是神啊。艾伟德,这句话你说了不只上百遍,神一定会为我们打开这条河流的。”好一会儿,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是。噢,上帝,该怎么告诉这些孩子,奇迹不是光靠祈祷就会发生的。到底怎么说才好呢?可能是我们还不配得到神的帮助吧,我真的没办法把这条河分开,除了对自己的信仰坚定不移外我别无神力。
“来,我们都跪下祈求吧,苏兰,可能不久我们的上帝会回应我们的。”
就在此时,在同一岸边的不远处,有一个班的中国士兵正在巡逻,他们要查访这一带是否还有走失的难民,还负责侦察鬼子先头部队的动向。他们都是些年轻的大男孩,是刚从内地农村征来的新兵,每个人手里都握着步枪,穿着不太合身的制服。他们都学习过快速撤离和战地生存技巧,正在执行分派下来的军事任务。他们总共有八个人,脸上布满胡茬,头发理得很短。
哦!千万别小瞧他们!假如遇到敌人的前哨,他们会迅速占好地形,用步枪一个个地瞄准!除非敌人有巡逻艇或重火力武器,或是找来飞机轰炸支援,否则鬼子们死定了。他们要设法尽可能长地在这里隐蔽侦察敌人的动向,到了晚上,夜幕就是他们的保护伞,只要发个信号给对岸的伙伴,用芦苇伪装的船就可以渡他们过河。
年轻的班长在汗津津的前额上轻轻弹掉一只飞蛾,舒了口气。
他的思绪徘徊着’突然好像听到什么地方传来一阵刺耳的搁浅声,不!
好像还掺杂着一些其他的声音,隐隐约约听不太真切,是飞机吗?一想到此,他立即戴上头盔,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天空,想努力找出那架飞机,真是奇怪,最近这几星期很少看见黄河上空有敌机飞来,通常日本飞机会炸掉所有会移动的东西,甚至连岸边的芦苇也不放过。有时河面上的芦苇丛就被炸开了花,瞬间便波涛翻涌发出恐怖的轰鸣。
看来不是飞机的声音。他摇摇头,怎么有点像歌声?这声音时而遥远,模糊,时而清亮,高亢,难道是一群孩子在唱歌?他使劲摇晃着自己的头,想要听清这到底是什么声音。在这一河段,两岸的宽度约在二里左右,会是没来得及从村里逃出的孩子吗?或许他们正在学校学习?但他们的声音能传得那么远吗?于是,他伸长脖子瞧着岸边,然后轻轻地爬上一个高坡,拿起望远镜仔细地观察起来。那真是令人惊叹的场景,一大群孩子围成圆圈聚在岸边,大声唱着歌,还有一些孩子则在浅滩上泼水嬉戏。
他打了一个手势示意同伴。“留在这儿,”他轻声道,“这可能是个圈套,大家保持警惕!”
在很多场合,鬼子都会驱赶平民走在自己前面以保护他们的安全,那些孩子到底是什么人?所有的难民早在几天前就已撤离那个地区了,这条河也已禁行,现在,怎么又突然冒出那么多人来呢?。当他沿着河岸越走越近时,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他发现那的的确确是一群难民小孩。他现出身来,小孩子们也立即发现了他,兴奋地大声嚷嚷着,冲着他跑了过来。
“艾伟德!”他们尖叫着这里有个当兵的,有个士兵!”
年轻的班长这才注意到还有个身材娇小的女人坐在地上,她看上去一副面黄肌瘦的样子,当他走近时,艾伟德站了起来,令他吃惊的是,站在他面前的竟然是位外国人。
“你疯了吗?”他问道,“你到底是谁?”
“我们是难民,想去西安。”她简短地答道。
虽然话里带有浓重的北方腔,但听得出她的中国话的确说得很好。而且,她看上去和他们村里的小个子女人并没有太大区别。但从她褐色的头发,他确定,这是个外国人。
“你难道不知道,这里很快就会变成战场!”他略带责备地说。
“整个中国都是战场。”她疲倦地答道。
“这些孩子都归你管吗?”
“是的,我负责护送他们。我们要渡过黄河。”
战士凝望着她,一个年轻的外国女子,她那深色的发丝都绑到脑后扎成一个髻,破旧的衣服沾满泥污,双眼下的阴影和灰黄的面色使她看上去非常不健康。
“你是外国人?”
“是的,我是。”
“对外国人来说,你真是挑了个奇怪的职业啊!”
艾伟德的事迹被改编成电影,更名为《六福客栈》,艾伟德由英格丽?褒曼扮演她定睛望着这个士兵,他下面的话却让她感到一线生机。“我想我可以帮你找一艘船,小船,大概需要三次才能把你们所有的人渡过去,不过,这也很危险。假如你们渡到河中央时遇到鬼子的飞机,那就只得听天由命了。
“无论如何,我们都得过河去。”
“过河后,你们可以到那边的村子里去弄一些吃的,这边已没有任何东西留给鬼子了。”
“这我明白,”她若无其事地说我们在阳城时也是这么干的。”
班长走到河边,把手插进嘴里,吹了三声口哨,这声音听上去异常尖锐且奇特。不一会儿’远处也回了三声口哨’只见两个小小的身影在遥远的对岸推了一艘船进入水里,并开始用力划桨。
“我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她满怀感激地说,“我当时还想,如果我们过不去的话,那大伙就只好在这等死了。”
班长注意到她的身体晃了一下,似乎经不住一个小家伙靠在她身上。
他关切地望着艾伟德你是不是病了?”他问道我看你得去找个医生,对岸的部队里有大夫。”
“我没事,”她说道’“当我们大家都安全到达西安时,我就全好了。”
孩子们兴奋地嚷嚷着挤满了小船,士兵们飞速划桨,不一会就把他们渡到对岸,接着他们又划回来,更多的孩子挤上了船。等到第三次摆渡时,班长帮着把最后一批孩子和这个外国女人都送上船。他的一群战友也聚在周围帮忙,当船离岸的时候,一队士兵原地立正,向着船上的他们庄重地敬礼。他们喊道孩子们,祝你们好运!外国人,祝你好运!”
他沿着河岸,边走边望着天空,并且注意听着是否有日本飞机的嗡嗡声。谢天谢地,什么也没发现。
那个外国人真是奇怪,他想,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带着一群小孩子来到荒无人烟的黄河岸边?真是令人费解。
上岸后,他们又走了两三里路,才来到了一个小村子。对他们的到来,村民们显得热情好客,尽管每日都有成百上千的难民打这里经过,但他们依然慷慨地拿出各种各样的食物分给孩子们,老村长甚至还挨家挨户地动员,要人们善待这些一路受尽磨难的人们。一旦肚子里的饥饿感消失了,小孩子们就立刻又显得不安分了,他们在村里东窜西跳,从这家跑到那户,对一切都充满新鲜和好奇。艾伟德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孩子们和人家搭讪。
“你们家吃的是什么呀?”
“我们吃饼,你吃了什么?”
“我们吃的面条!”
“噢,煮得又软又烂的面条,好吃!”
“我们还吃米糕,瞧!”
真是好极了,艾伟德坐在那里,疲惫万分。现在,我们可不用担心下一顿饭上哪儿找了,她想。
他们也就在那村子停留了约摸一顿饭的功夫,就又继续赶路。如果曰本人正日益迫近黄条河的话,她还是希望离他们越远越好。那晚他们再次露宿野外,于第二天上午到了河南省的渑池。这里也是一样满目疮痍,遭受过惨烈的轰炸。一位路上遇到的老妇人,好心地告诉他们,在前面的一个破庙里,有个专门收留、赈济难民的地方,他们立即赶了过去,在那个支着大锅煮着稀粥的寺院里暂时歇息下来。
刚刚安顿妥当,从外面忽然跑来一个矮小肥胖的警察,他不知从哪里得到什么风声,一付得理不饶人的架势闯了进来。
他径直走到艾伟德面前,打着官腔,说了一番摸不着边际的话。
“听说你们过了黄河?”
“是的。”
“那么,你被捕了,你是不可以渡过黄河的。”
“被捕?为什么?”
“是你自己说的,你过了黄河。”
“是啊。”
“还有别人和你一起过河吗?”
“没有……只有这些孩子。”
“别人都过不了河,你是怎么过来的?”
艾伟德使劲摇了摇头,感到困惑极了:“我们遇上了一队士兵,是他们帮我们找船过河的。”
“不可能有什么士兵帮你找船,反正你们是不允许过河的,你被捕了!”
他表情严肃地抿紧双唇。很显然,这是近来在他的辖区里所发生的最大的违法事件。
“你不会是想让我们呆在那边,眼睁睁地等着日本人来杀死我们吧?”艾伟德生气了,“那好吧,假如你把我抓了,那就麻烦你把这些孩子也一起统统抓走吧。”
看来这是个棘手的问题,他显得无法应对,脸上充满稀奇古怪的神情。
“你的意思是,这些孩子都是你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