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除了我没人管他们。”她有气无力地说’实在是太累了,真想早点睡觉。于是,她试着放缓语气对他好言相劝。
“不如今晚就这样算了吧,明天一早我主动到你的派出所去,到时你再抓我也不迟。”
这个胖警察对她的承诺显得有些怀疑:“我要当着长官的面来拷问你。”
他郑重其事地说道。
“随你怎样。现在还是让我们早点休息吧。我也不可能连夜带着这么多孩子逃跑!明天一大早我就去找你。”
胖警察无可奈何地转身走了,身影渐渐被夜色吞没。艾伟德感到万分疲惫,她草草整理一下床铺,长出一口气,又舒展舒展发酸的四肢,倒头便睡。
显而易见,躲避官僚作风简直和躲避日本鬼子一样困难。
第二天清晨,艾伟德在前面领头,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向派出所走去。到那儿后,艾伟德被放了进去,而孩子们则被拦在门外。立即,孩子们似乎明白了,他们的艾伟德可能有些麻烦!于是,大家都聚拢在门外,齐声高喊:“放她出来,放她出来,放她出来!”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派出所的负责人是一位慈眉善目的长者,看上去与那个胖警察有着天壤之别。
奔腾的黄河和巍蛾的青山,见证艾伟德的决心和勇气“你说你渡过了黄河?”他问。
“是的。”
“我说你没有。”他笑眯眯的眼睛里充满了暗示。
“我已经告诉了你,我们就是这么过来的。”艾伟德不满地说道,“我是怎样从山西到河南的?只有渡过黄河这一条路。”
“那你是怎样在没有船的情况下渡过黄河的?”
“我们是乘船渡河的!一个士兵帮我们弄来一条小船。”
“那你就是犯了法,你可以看一下这份文件。”一名杂役呈上一个巨大并且看上去很重要的告示,他用双手把它张开。
艾伟德迅速扫过上面的文字,在图章和看似重要的毛笔字之间,她看出这是中国军队在这一地区发出的禁令:黄河将封闭所有的通道,任何人不准穿越或游走其间。这个命令的执行日期是五天之前。
“所以这就是河上见不到一艘船的原因?”艾伟德喃喃道,“我正纳闷这事呢。”
“现在你不得不承认你犯了罪吧?”胖警察在一旁大声喝道。
“我当然承认,”艾伟德愤怒驳斥道,“我们是山西来的难民,想去西安,有一百来个孩子跟着我,难道你真的想让我们等在对岸被日本人抓去杀掉?”
外面孩子们还在继续不停地喊着:“放她出来,放她出来!”现在小家伙们又找到了窗户,很多小脸蛋正透过玻璃窗,边注视着里面的动静,边敲打着玻璃。
“放她出来,放她出来!”
看样子那位负责人不想再这样周旋下去了,他可不愿无缘无故地给自己找一堆麻烦。“事情太清楚不过了,”他解释道,“如果说这位女士犯有什么罪的话,那也只不过是最小的技术性过错,”他微笑着说如果你能让这些孩子们安静几分钟,不要吵得我心烦的话,我想我是可以帮助你的。”
她走了出去,只听见几句简洁的口令和一些令人困惑的击掌声,顿时,孩子恢复了秩序。接着,她又回到屋中,这时,那个胖警察已经不见了。
“每天早上,”那老者道:“都会有一辆从渑池出发的列车沿黄河一直开往西安。虽然现在不能直达西安--因为铁路出了一些问题,但至少它可以带你们一程。”
“但我们没车票,也没钱买票。”艾伟德困窘地说。
他笑了笑,说道:“在如今的河南,所有列车都是运载难民的,没人会买票,明天一早带着你的孩子们直接去火车站吧。”
这下艾伟德总算心中石头落地。满怀欣喜地谢过这位善良的老者,便带领孩子们回去了。那天下午’她把孩子们带到城边上的一个大池塘,大家使劲地搓洗长期以来包裹在身上和衣服上的污垢。夜晚时分,孩子们在院子里集中,每个人都按序编上号。
“我想,你们都应该知道火车吧?”她问道。
立刻,孩子们发出惊喜的叫声。是啊,他们中的大部分都还只是听说过火车,至于火车到底是什么样的,可从来都没见过。而有的孩子,则根本不知道火车是什么东西。
于是,艾伟德便用声音模仿出火车的鸣叫,对她绘声绘色地表演,孩子们“噢”“啊”地叫个不停,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苏兰、九毛及几个年长一些的孩子并没有表现出如此的惊奇,至少在表面上没有流露出来。火车?不就是火车吗?有什么好惊喜的呢?可是,小孩子们一听说要坐火车,还是感到兴奋和好奇。
“明天,你们都得规规矩矩,把自己弄干净些,要整齐听话,如果谁的脸不干净手也脏的话就不许上火车!”她的话音刚落,孩子们就解散了,他们玩着、闹着、疯着,让庙里其他的难民面面相觑。临睡前,他们还热切地谈论着明天即将到来的不可思议的旅程。
这群幼小、天真的孩子很快就进入梦乡,带着美好、激动人心的期待,蜷缩在温暖的被子中。
第二天天刚亮,孩子们就早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整理各自的行李,然后,又都争先恐后地来到那盛着清水的巨大石盆梳洗。大家洗得是那么认真,每个人心里都在琢磨着,这样,我就算干净了吧,就可以上火车了吧。接着,他们排着队去把蒸出来的小米饭盛进自己的碗里,用勺子筷子大口大口往嘴里送。令人吃惊的是,艾伟德还没整理好床铺,这些孩子们就已经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等在那边了。
谢过难民营的管理员,艾伟德转身吹响哨子,孩子们欢呼雀跃地出发了,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向火车站进发。
火车站也被日军飞机炸得满目疮痍。站台大约比轨道高出一米左右,看起来像是一条狭长的水泥路。铁轨顺着站台向两边延伸开去,在大约一百米左右的地方,拐进一片杂乱的平房,消失在视线之外。艾伟德对孩子们说,看那个拐弯的地方,火车将在那里出现,顿时,一百来双好奇的眼睛齐刷刷地盯在那里。
艾伟德把他们分成三排,队伍显得不太整齐,人人都翘首以盼,空气中弥散着焦灼、热切的情绪。几分钟之后,远处传来火车的声响!一百多个孩子屏息以待,显得非常紧张,对他们而言那是一种奇怪的声音,如此愤怒的呼晡声,如此可怕的隆隆和嘶嘶声!孩子们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扣人心弦的拐弯处。艾伟德真的敢肯定从那里出现的一定就是火车?声音越来越大,由远及近,震撼着耳鼓,巨大的响声仿佛要把人们卷走,不久又传来车厢连接处叮叮当当的响声,还有刹车的声音,低沉刺耳。突然,白雾般的蒸汽从拐弯处喷射出来,一个可怕丑陋的铁家伙疾驰而来,一个孩子发出一声恐怖尖锐的惨叫,顿时,队伍一下子就分崩离析了,只见包裹、面盆、勺子之类的东西满地都是,孩子们四处逃窜。在火车离站台还有二十五米左右的距离时,已经没有一个孩子还停留在站台上。装满木材的车厢慢慢停了下来,发出僻里啪啦的声响,引擎停息了之后蒸汽管发出长长的叹息声,艾伟德现在所能做的,就是设法看管好孩子们丢弃的各色物件。
那些稍大点的孩子似乎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惊惶失措而感到难为情,开始四处张罗着聚拢那些逃散的小家伙们,但看来只有跑过去才能抓住他们。
一批八岁左右的孩子已被找到,他们竟然沿着原路一直跑回难民营。有些孩子被发现躲在箱子和货物的后面,有的则躲在火车站周围两百米内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一批又一批,他们被陆陆续续地找了回来,最后终于又集中在站台上。幸运的是,火车并不急着离开此地,车厢仅仅是由一个个加了顶的铁盒子组成,不仅没有座位,而且里面已有不少带着包裹和脸盆的难民。
艾伟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所有的孩子都集中在一个车厢里,大约过了一小时左右,火车又缓步前行了,孩子们也开始尽情享受他们这前所未有的旅程。
就这么走了大约有两个小时,这时,一个意外又出现了。离艾伟德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位年长的男子,只见他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点过的蜡烛’把它轻轻放在地上,开始划火柴,但是蜡烛还没点着,那火苗立即被至少三个男孩给同时吹灭!就在此时,火车被隧道吞没了,整个车厢笼罩在一片黑暗里,孩子们立刻惊恐得目瞪口呆。那男子在过了一两分钟后,又摸索着点燃了蜡烛,这次行动非常成功,在对着蜡烛的方向,所有的孩子连气都不敢喘。
火车在一个小站止步不前,前方有一个桥梁被炸毁。此时,艾伟德他们已经在火车上度过了四天时光。沿途路过一些车站,火车会停上几小时,大家都会不失时机地下去舒展一下筋骨,在铁路沿线零星分布着一些难民救助机构,可以为人们提供简单的饮食。在车上,艾伟德一直在酣睡,昏昏沉沉的她有时甚至都怀疑自己是否得了某种重病,疲劳感在身上无孔不人,甚至令进了骨头里。算来这一路已经走了三个星期了,风吹日晒,风餐露宿,忍饥疾饿,绝处逢生,等等,各种滋味都尝了个遍。尤其是在最后几天,艾伟德一直没能好好地吃饭和睡觉,现在,在火车的颠簸中,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再像平常那样状态良好。
起伏不定的平原在这里消失,屹立在面前的是高耸的山峰。看来又必须徒步行走了,他们必须翻越那些高山,可以看见,已经有一些成群结队的男女老少背着沉甸甸的包楸,一边诅咒日本鬼子,一边向山里逃去。艾伟德看着眼前的山峰,它显得那么高,那么陡峭,甚至有些可怕。那种全身上下从里到外的困乏疲劳,让她甚至不想再多走一步,只想停留在原地好好休息。但她的头脑还是清醒的,她知道她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把孩子们安全地送到西安的孤儿救助机构。离西安还有几天的路程,她必须振作精神,一鼓作气走完这最后的旅程。她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山峰出了会神,太阳开始缓缓西沉,红色的晚霞映红了山里的每一个角落。在以往的时候,她一定会对眼前的美景赞叹不已:但现在的她,脑海里所联想到的只是全世界都在浴血的画面。
第二天,他们再次启程。
他们几乎是赤着脚开始爬山,坚硬的岩石把每个人的脚都磨破了。回头向下望去,只见平原大地上,他们走过的路扬起滚滚尘埃。
炎炎的太阳此时显得有些恶毒,它的光亮穿过层层薄雾,显得分外炫目。他们艰苦地爬了四个小时,男孩子们走在前面,艾伟德和女孩子们却爬得越来越慢,在一个高高的山坡,他们回头最后看了一眼下面广袤的平原。
接着,又沿着蜿蜒的小径走了一小段下坡路,山顶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下午稍晚的时候,两个打前哨的孩子回来报告说,前面山谷里有小村子,孩子们顿时精神一振,加快了脚步。当艾伟德一行人走到那里时,一些孩子已经开始喝着盆里那用洗谷粒的水煮的面汤了,村民们也纷纷把米糕和其他食物拿出来。她喝了点茶,似乎感觉好了许多。这里的人们很友善,告诉他们还需花两天时间才能翻越这座高山,前面就是憧关。沿途还有些村子可以给他们提供食物和落脚点。稍事休息,他们挣扎着继续缓步前行。地平线上又有一座高耸人云的山峰横亘在他们眼前。艾伟德想,假如大家今天能翻越它,那就可以在山下的村子里过夜。于是大家一鼓作气又爬了一个多小时,那群五岁左右的孩子实在走不动了,开始像往常一样拉着艾伟德的袖口,四个十四岁的大孩子把他们拉了回来,和艾伟德一起分别照顾这些小家伙,女孩子们则因为实在太累而帮不上任何忙,她们所能做的就是沿着山路瞒跚而行。
现在,整个队伍的行进速度已变得非常缓慢,当他们还未到达山脊时,太阳已落山。艾伟德这才意识到大家无法及时翻越这座高山。眼下唯一可做的就是找个可以过夜的场所。与昨天一样,醉人的夕阳呈现出深红色,不一会儿,黑暗之神便飞快地冲进山谷,把他们重重包围。他们在一处峭壁下找到一个稍微平坦点的地方,立即东倒西歪地蜷缩在一起。小孩子们更是一钻进被子就马上进入梦乡。夜色深了,温度骤降,艾伟德感到冰冷的寒气正渐渐钻入她的每一根骨头,她把自己挤进两块岩石的中间,陷入了沉沉昏睡。
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候,他们已收拾好铺盖,再度启程。年幼的孩子跑在前头,当第一缕阳光射入山谷时,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座座陡峭险峻的山峰,既荒凉又可怕。一股寒意顿时透入艾伟德的脑海:如果迷路,他们可能一直游荡在这片蛮荒之处直至死亡。那一整天,他们都使出全身力气不住地往上爬,只是在下午大家坐在一块巨石上休息了一会。
汗水和尘埃在艾伟德的脸上交织出一条条纹路,她扫视着周围的孩子们。八九岁的小孩子仍然向前走着,但二十几个五至七岁的孩子已是痛苦不堪,紧紧挨在她的身边,既沉默寡言,也不再祈求别人背抱或者要吃要喝了,那些女孩子们坐在石头上,神情萎靡颓丧。几个大点的男孩子也是心情阴郁,双手托腮--背负小孩已使他们精疲力竭。
艾伟德感到有一些湿漉漉的东西沿着双颊往下流。她想把泪拭干,可流出来的更多、更快。突然,她放声大哭起来,因为她再也没有力气忍住自己的眼泪,她为自己的如此柔弱和疲惫而流泪,为眼前的孩子们而流泪,为遭受蹂躏的中国而流泪,也为全世界而流泪。积压在她内心的苦楚和悲痛,此刻全部爆发了,在这一刻,她已无心再向前一步,她觉得一切全完了,大家都会死在这杳无人烟的大山中。她深信是自己害了这么多人,她为自己不能实现诺言而感到内疚和痛苦。孩子们也跟着她一起号啕大哭起来,沿小路走回来的小男孩们,惊讶地张着嘴巴站在那里,马上也被悲伤感染,加入哭号的行列。他们的哭声回荡在山谷中,经久不息。也不知过了多久,艾伟德止住哭声,用袖子擦干脸颊,做了个深呼吸。这么多的眼泪似乎冲去了疲劳和痛苦,带走了悲伤和绝望,也净化了自己的灵魂。藏在她身体中的某种力量此时又让她恢复了平静。她对身边的苏兰憔悴地一笑。
“有时候哭对我们也有好处,”她坚定地说:“但现在我们都哭够了。来吧,让我们唱歌。我们不仅要唱,还要继续向前走,直到翻过那座山。现在都起来吧,所有人,都别哭了,不要再哭了!让我们听听谁唱声音最大,好吗?
一、二、三,开始!”
多少年来,这些饱经风霜的大山一定见证过许许多多匪夷所思的场景,但这次,一位泪痕满面的小女子,带着一队衣衫褴褛的孩子,就像在指挥一支辉煌乐队一样,在这里昂首歌唱,歌声中带着坚毅,带着自豪,带着力量,带着信心,也带着悲愤:歌声激励着也指引着他们,向着心中的圣地奋勇直前,百折不挠。这不同寻常的景象,这壮观感人的场面,足以让这些历经沧桑的大山肃然起敬,并默默退让。
太阳落山前,他们终于下山了,来到山脚下的一个村庄。善良好客的村苍山作证民拿出所有的食物招待他们。长着山羊胡子的村长蹒跚着走到艾伟德面前,十分感慨地说道:“你带着这么多孩子,要吃什么尽管开口,无论谁家都会尽力帮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