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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人老莫作诗(2)

他忘了,他的文学春天已经是过去式,上帝不会为他创造奇迹,更不会给他百分百,早把脸掉过去,拿背脊冲着他了。正如秋后拉架的老黄瓜种,与早春顶花带刺,碧绿鲜嫩,清香扑鼻,露水犹存的当令黄瓜,不可一比的道理相同。一个文人,无论古今,无论中外,到了不再有孩子气,不再做白日梦,不再心潮澎湃,不再浮想连翩,甚至不再惹是生非,不再君子好逑,不再心猿意马,不再好色如好德,以至贼心贼胆统统付之阙如的年纪,还要搜索枯肠在那里“挤诗”、“挤小说”,真是一件对自己,对别人,都是苦不堪言的事情。

如果我们翻检一下《鲁迅着译年表》,这位大师的创作经历,对我们便更有启发了。

他活了56岁,早期的文言文写作略去不记,用白话文写作,始自1918年,至1936年病逝。

先后共十八年,前九年,主要是写小说;

38岁,作《狂人日记》、《孔乙己》;

39岁,作《药》、《一件小事》;

40岁,作《风波》、《头发的故事》;

41岁,作《故乡》、《阿q正传》;

42岁,作《端午节》、《白光》、《补天》;

44岁,作《祝福》、《在酒楼上》、《肥皂》;

45岁,作《高老夫子》、《伤逝》、《离婚》;

46岁,作《奔月》。

后九年,主要是写杂文。

47岁,出版《华盖集》、《坟》;

48岁,出版《华盖集续编》、《而已集》;

52岁,出版《三闲集》、《二心集》;

53岁,出版《伪自由书》、《南腔北调集》;

54岁,出版《准风月谈》;

55岁,出版《花边文学》、《且介亭杂文》、《且介亭杂文二集》、《集外集》。

虽然,他曾经有过一部长篇小说《杨贵妃》的写作计划,甚至为此还到过唐代古都长安去考察过。据他给日本友人山本初枝的信,“五六年前我为了写关于唐朝的小说,去过长安。到那里一看,想不到连天空都不像唐朝的天空,费尽心机用幻想描绘出的计划完全被打破了,至今一个字也未能写出。原来还是凭书本来摹想的好”。试着想一想,即使像鲁迅这样的大师,尚有心劳日拙,力不从心之憾,尽管生活之树常绿,但由于光阴催生华发,青春不再我有,已经不能心飞神驰地去展开想像的翅膀,还能虚构出什么精彩呢?他在写了几篇历史小说以后,戛然而止,再也没有写过一字小说,完全投入杂文写作当中。

等而下之的我辈后人,到了这把岁数,感觉迟钝,神经麻木,脑细胞僵化,审美能力低下,还能给读者虚构出什么为之心动的美学形象呢?

年纪,要紧的就是这个年纪,什么年纪上该干什么,什么年纪上不该干什么,都是有一定之规的。而如果翻翻文学史,巴尔扎克,那个债鬼,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个赌棍,卡夫卡,那个肺结核患者,查查他们的创作年表,都是在什么年岁上,写出他们最好的小说,恐怕就有更清醒的认识。甚至那些得享高寿的文学大师,如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如雨果的《九三年》、《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也都是盛年期结出的丰硕之果。由此,不能不想到袁子才的这句诗,“人老莫作诗”,确实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对文人而言,要是你不再年青,写诗、写小说,就得谨之慎之了。

民间有一句谚语,曰“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表明年龄差别的重要意义。所以不建议年青人读《水浒传》,因为担心经受不住梁山好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论秤分金银”的诱惑,而越位造反,而铤而走险;同样,也是害怕老年人读了《三国演义》之后,会被书中之计谋,之盘算,之权术,之吊诡,所吸引,所影响,而心思多端,谋划成精,老奸巨滑,难以叵测。这句谚语,尽管消极,但也无妨我们作积极的理解,这就是说,人活一辈子,年青时感情丰富,神气十足,下笔千言,出口成章,正是写诗、写小说的绝佳时期;而老年人,到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岁数上,其睿智、成熟,其圆通、豁达,哪怕是只语片言,断篇残简,也是弥足珍贵的经验之谈,恐怕最好写一些诗和小说以外的东西,量身订做,自娱自乐,那是再开心不过了。

《随园诗话》卷十四,第三十三节,说明袁枚也是老了以后,才悟到理性之长,感性之短,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余七十以后,过宴饮太饱,夜辄不适。读黄莘田诗曰:“老似婴儿防饮食,贫如禁体作文章。”叹其立言之妙。然不老亦不能知。古渔有句云:“老似名山到后知。”

所以,写了一辈子诗,年过80岁的袁枚,得出“人老莫作诗”的结论,也是体会太深的经验之谈吧?而他在诗中援引的陆放翁,与他同时代的另一位诗人赵翼,对陆的晚年之作,有着相当详尽的考证。

放翁万首诗,遣词用事,少有重复者。惟晚年家居,写乡村景物,或有见于此又见于彼者。《老境》云:“智士固知穷有命,达人原谓死为归。”《寓叹》又云:“达士共知生是赘,古人尝谓死为归。”《晨起》云:“大事岂堪重破坏,穷人难与共功名。”《客思》又云:“壮士有心悲老大,穷人无路共功名。”《夜坐》云:“风生云尽散,天阔月徐行。”《夜坐》又一首云:“湖平波不起,天阔月徐行。”《冬夜》云:“残灯无焰穴鼠出,槁叶有声村犬行。”《枕上作》又云:“孤灯无焰穴鼠出,枯叶有声村犬行。”《郊行》云:“民有?襦知岁乐,亭无桴鼓喜时平。”《寒夜》又云:“市有歌呼知岁乐,亭无桴鼓喜时平。”《羸疾》云:“羸疾止还作,已过秋暮时,但当名百药,那更谒三医。”《题药囊》又云:“残暑才属尔,新秋还及兹,真当名百药,何止谒三医。”此则未免太复,盖一时凑用完篇,不及改换耳。(赵翼《瓯北诗话》)

虽然,赵翼说得相当委婉,而且,对这位宋代诗人评价也相当地高,“今合计全集及遗稿,实共一万余首。自非才思灵敏,功力精勤,何以得此,信古来诗人未有之奇也”。但活得太老之后,写得太多之后,气力不足,用心不够,就免不了瑕疵,免不了遗憾。

袁枚,赵翼,还有蒋士铨,统称之为“江南三才子”或“乾隆三大家”。袁枚生于康熙五十五年(1716),卒于嘉庆二年(1797),81岁;赵翼生于雍正五年(1727),卒于嘉庆十四年(1809),82岁;蒋士铨生于雍正三年(1725),卒于乾隆五十年(1785,一说卒于1783年,约60岁左右),他们三人,既是交往甚得的文友,也是互不买账的同行。这其中,论快活自在,论滋润自得,论无拘束无羁绊,论不官不民却名闻天下者,当数袁枚。加之擅炒作,广交际,常出游,好招徕,活跃诗坛六十多年。生前有名,死后仍旧有名,生前有人对他不以为然,死后对他也是议论纷纭。

民国期间,佚名所着《慧因室杂缀》载:

随园生前,才名遍海内外,高丽琉球,争购其诗。其实借名诗话,以结纳公卿,招致权贵,颇有一种狡滑手段。当时同辈如赵瓯北等,已多诋哄之。及其身后,诟之者犹众。袁之门生某尝私刻印:“随园门下士。”后受舆论攻击,乃复刻曰:“悔作随园门下士。”张问陶初亦崇拜子才,名己之诗集曰《推袁集》。袁殁后,更名《船山诗抄》。

袁枚之被人不屑,是一回事,他的文学观点,又是一回事;他自称“好味,好色,好葺屋,好游,好友,好花竹泉石,好璋彝尊鼎,名人字画,又好书。”此言此语,此德此行,颇受訾议,是一回事,而他总结人到晚年的作诗得失,提出来“人老莫作诗”一说,则又是别一回事了。

为什么中国文人老了以后,会出现这种“往往精神衰,重复多繁词”的现象呢?《随园诗话补遗》卷四,第十三节,道出其中真谛:

引浦柳愚山长云:诗生于心,而成于手;然以心运手则可,以手代心则不可。今之描诗者,东拉西扯,左支右梧,都从故纸堆来,不从性情流出,是以手代心也。

“以心运手”,从心中“流”出来的诗,是真性情的诗,“以手代心”,系无中生有“挤”出来的诗,永远也引不起读者共鸣的。但有的文人为什么还乐此不疲地“挤”?为什么要使出吃奶的劲去“挤”?为什么坐在恭桶上,憋得额头青筋突出,汗珠直冒,连个屁也放不出来,还要“挤”呢?为什么哪怕大把大把吃伟哥,也要“雄起”,也要“挤”出一点残渣呢?

说到底,原因无非是中国文人最不愿意面对,更不甘心承认的“江郎才尽”这个事实。也许客观地讲,有的人并非完全“江郎才尽”,但诗这种东西,小说这种东西,非散文,杂文,随笔,报告文学,文学评论可比,这个文学领域中,需要灵感,需要激情,需要冲击力,需要爆发力,需要具象和细节的震撼力,需要虚构和创造的想像力;尤其需要大憎大爱,大热大冷,欲跳欲蹦,欲叫欲吼,欲上吊、欲寻死、欲打架、欲革命的强烈感情,才能写出具有分量的作品。对年纪一把,胡子一把,白发一把,慢性病一把的诗人,作家来说,这种奢侈的精神耗费,根本就是力不胜任之事。可是,埋不起单,又不退席,便是中国文人特别恋栈的痼疾了。

公元前47年,恺撒大帝率领部下,在小亚细亚的吉拉城下,一举击溃帕尔纳凯斯,给他在罗马的友人报捷时,只用了三个拉丁词:“veni,vidi,viei”,译成英语,为“icame?sawandovercame”,译成中文,为“我来了,看到了一切,取得了胜利”,这种成就感的极度满足,也是他一生之高峰。这就是等于告诉我们每个人,你做到了,你完成了,你没有必要一定东方不败到底。新陈代谢,人之常态,大江东去,世之常理,这是谁也不能逆转的。

立万世不朽之业的恺撒,曾经是何等了不起的英雄,最后不也终归要退出历史吗?因之,袁枚这句“人老莫作诗”,应该说,是值得大家细细玩味的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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