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两天紧张的战斗，浇铸准备工作才算基本就绪。
这两天，周向明和萧奇一直处于高度的紧张与兴奋之中，几乎没有合上一会儿眼。从始至终，他们没离开现场一步，一遍又一遍地检查着各项准备工作和应急措施，惟恐出现任何一点微小的漏洞以致影响大局。他们对每一个细节都要反复地进行研究，同时和车间主任杜洪一块儿商讨，直到老铸工感到满意了才算通过。
老头也真不含糊，戴着一副老花眼镜，对砂型上下左右一点点检查。他们手里都拿着一个小本本，上边密密麻麻地画着许多图形，标出各种符号，不时地进行对照，反复核对；他们深深懂得这关键的一仗是多么重要，多少人的眼睛都在盯着他们。责任重大啊！
成功的希望鼓舞着他们，因为他们对此次浇铸寄予很高的希望；失败的后果也威胁着他们，因为他们深知失败将带来难测的命运；
”他们的心里竟有最后一搏、孤注一掷的感觉。“
”于是，他们的每根神经都绷得很紧很紧。“
直到正式浇铸前的两小时，杜洪才偸偷地却是强迫地把周向明和萧奇赶回去休息。他像一个慈祥的长者训诫不懂事的晚辈般说道是近乎耳语：
你们俩必须回宿舍好好睡上一觉，浇铸时才能挺得住；待会儿才是较劲的时候。
可是，砂型旁边得留人监守呀！周向明说。
我留下来嘛！老头胸有成竹地说。
难道您不累？您和我们一样也两天没合眼了。萧奇向他说。
我这老胳膊老腿的，比你们年轻人经得起折腾，别为我担心！杜洪憨厚地笑着，今天忙里偷闲，我已经眯盹几次了。另外，不要忘了，待会儿是你们俩唱主角。
两个年轻人互相对视了一下，觉得老主任的话确实有道理；于是，尽管是勉强地但还是乖乖地服从了主任的命令。
走出车间大门，萧奇亲昵地叮嘱周向明道：
” 既然休息，就要认真地躺一会儿，不许偷工减料！“
遵命！周向明孩子似的向她扮了个鬼脸。萧奇还了他一个妩媚的微笑。
但是，在他们临分手的时候，周向明突然对她说：
”萧奇，完成任务后，我要好好地和你谈一件事！一脸严肃之色。“
萧奇停下脚步凝视他一眼，有所感地点点头，却没有说话。
两个小时之后，他们都分别准时来到浇铸现场。看起来都容光焕发，精神抖擞。萧奇显然是梳洗打扮了一番，油腻的工作服，遮盖不了那光艳照人的亮丽青春风采。
但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虽然仅仅相隔两个小时，浇铸现场的气氛却起了很大的变化；变得与刚才有天壤之别。
整个车间到处都戒备森严，如临大敌。车间的大门、侧门、便门、角门、每一个出入口和细小部位，都有民兵站岗。这些民兵都是从各个单位精心挑选出来的、身强力壮的棒小伙子。他们个个荷枪实弹，神情严峻，立正站着。他们警惕地检查着进出车间浇铸现场的各种人员。
参加今晚浇铸的所有技术人员和工人，都持有保卫部门专门印发的通行证；与浇铸无关的人，一律不准进入车间，更不允许接近浇铸现场。冶金处的许多科室与铸铁车间的技术人员，要求前来现场观摩，都被严词拒绝了，包括秦力在内。
铸型的砂坑周围，被铁栅栏层层围住。栅栏外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这些岗哨上的值勤人员，周向明和萧奇几乎全部不认识。他们面孔严肃，神情严峻，一副冻然不可侵犯的样子。萧奇悄悄打听了身旁的一个老工人：
”他们都是些什么人，这么牛气？“
那人环顾左右而后悄声回答说：
”这些人都是工厂保卫处、武装部调过来的，还有一部分是运动工作队的队员，他们在政治上都是绝对可靠的！“
当周向明和萧奇走近他们的身边时，除了一再检验他们的通行证和工作证之外，还被从头到脚审视个遍；似乎他们俩不是现场的浇铸指挥者，而是从不知什么可疑的地方过来的形迹可疑的人。
瞅着他们耀武扬威、如临大敌、不可一世的桀骛劲头，萧奇连正眼看他们一下都不大情愿；相反地，她在心里却产生一种既滑稽又好笑、既可怜又可气的复杂感情。因此，又忍不住回头端详他们一眼。
同时，她一点也无法理解：运动工作队和工厂的领导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们真的相信阶级敌人会如此明目张胆地破坏这次浇铸？还有，厂长赵风的思想不是一向很开明的吗？难道他也同意这么搞？事情过后，得给他提提意见：厂里好不容易有这样一次大型铸件的机会，为什么不让技术人员都来见识见识？都在一个工厂里工作，干吗要彼此进行保密？这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架势，有什么意思？
但周向明对此现象似乎没有什么特殊感觉。他目不斜视地直奔砂型而去。来到铸坑前，则木然地站在那里，凝神聚思，默不做声，俨若一尊大理石雕像。
冶金处和铸钢车间的领导以及化验室的那位女主任也都来到了浇铸现场。他们神情严峻地站在一个特定的安全地带。他们的胳膊上都配带着特殊的标志。化验室主任还刻意打扮了一下：短发梳得很整齐，深色的呢外套；脖子上雪白的大翻领显得很耀眼。
林杰今天特别活跃。他换了一件多半新的工作服，穿在身上很合体；头发是刚刚理过的，浑身透发出精明和干练的气度。他不断地和车间党支书李收耳语几句，然后又到牛奋面前请示几句什么，汇报几句什么，交流几句什么；冶金处党支部书记便也拿出领导的款儿来，不时地向他指示几句什么，吩咐几句什么，布置几句什么；只有杜洪一会儿到周向明跟前，一会儿又到萧奇跟前，提醒几句什么，交代几句什么，嘱咐几句什么。
而冶金处的处长冯骥却站在旁边不吭一声，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样子。
自从牛奋调到冶金处任党支部书记之后，他便屈居二把手，一切大事小情都由书记拍板定砣；加上现在正在搞运动，自然处处由书记挂帅。特别是他的个人历史不大干净：年轻时在中学读书期间，稀里糊涂地集体参加了国民党的三青团，虽然早就在向党交心时说清楚了，但在历次政治运动中，仍然属于重点审查之列。这次运动这么重大，当然更难逃脱。到今天为止，他还被排除于冶金处的运动领导小组之外，对于浇铸的事，他几乎是一无所知。所以，现在只能像黄花鱼似的溜边了。
才碧岫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铸钢车间了。这是一次现场观摩学习的绝好机会，也是她向往已久的一一个设计师能够亲眼看到自己设计的产品诞生过程，是一种幸福的实践，她当然不愿失掉这个机会。不过，她获得批准进入现场，也费了不少周折。因为，她的父亲才俊是建国后从苏联回国的，三十年代有一段历史没有证明人，也就变成了污点；再加卜老头对现实的某些现象不断地讲点不合时宜的看法，并且多次传到郑副书记的耳朵里，郑向鸿对此很不高兴，认为才俊是沾染了苏联的修字味儿了，自然对其不满；这样就不能不影响组织对才碧岫的信任。好在人们都知道才俊是她的养父，她是随着一直生活在中国的母亲长大的；好在她在历次政治运动中表现较好，没有一点瑕疵；特别是她对这次运动认识正确，态度积极，是被运动工作队当作典型来树的。
今天，先由她本人提出申请，经设计处党支部向厂党委打了报告；厂党委再呈报运动工作团党委批准，才终于得到了进入铸钢车间浇铸现场的通行证。设计处的技术员们都用羡慕的目光看着她。
但是，得知这个情况，才碧岫的父亲才俊却苦笑着摇了摇头，耸了耸肩。老头实在不满意厂党委的这种做法：为了保证浇铸安全，竞然不允许广大技术人员迸行观摩，为什么要搞得这样草木皆兵？真是难以理解。考虑到目前自己的处境，他也不愿意多讲，只是无可奈何地对女儿说：
”你是得天独厚的幸运儿！去吧，机会难得，好好见识见识！“
才碧岫进入车间之后便被安排在指定的地方，这里还有其他单位类似她的情况的一些观摩者。这些人都面有得色，他们站在这里，有如在国庆货那天站在天安门观礼台观礼的那些幸运者的感觉。又因为纯粹是作为参观的客人，不必为工作操任何的心，无任何负担，当然是轻松愉快了。
不过，才碧岫望着萧奇和周向明亲昵地在一块忙碌，还不时地交头接耳，低声细语实际是耳鬂厮磨了，她心里不免有点酸溜溜的味道。那个令人羡慕的角色为什么不是她才碧岫呢？瞧萧奇那股子踌躇满志的劲儿吧！哼，你不要高兴得太早，凭你的那些情况，这次运动你不会感到舒服的，咱们走着瞧！
萧奇于忙碌中早已看见了才碧岫的到来，并笑着告诉了周向明；周向明只是笑笑，没做声。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萧奇还专意抽出空儿走到才碧岫的面前打了招呼。才女对萧奇报以诡谲的一笑，之后，便转过脸去和别的熟人说话去了，而且无缘无故地笑出声来。萧奇故意大声嘱咐她一句：
”小姐，您可要注意安全哪！“
不知为什么，厂长赵风却没有来到现场。周向明和萧奇心里都希望他能亲自来看一看，这也是他的心血结晶啊！他没有来，使他们俩感到空落落的。无形中，他们把厂长看成自己的主心骨了。
其实，赵风是非常想亲自到现场看看大铸件诞生的全过程的。这些曰子，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这方面。而且，他的心也一直是悬在半空中的。因为，他对这次浇铸心里没有底儿。这两个年轻的指挥员，毕竟是初出茅庐，没有足够的实际经验；尽管他一直在鼓励他们，放手让他们干，并且力排众议，给他们压了重担，但是，他们能够承担起来吗？
非常不巧的是，今天下午，部里突然来了一个通知：指名要他和总工程师立即赶到北京开会，研究新产品试制问题。因为时间紧，也没来得及和两个年轻人打个招呼，就和宫玄匆匆忙忙地走了。
郑向鸿历来只考虑政治上的大事，不过问具体生产的事，所以今天也没有到场。
夜幕渐渐降临大地，它用黑色的羽翼笼罩了大草原，笼罩了山峦般起伏的厂房，也笼罩了铸钢车间。
移时，车间里所有的照明设备骤然亮了起来。巨大的探照灯，以其耀眼的光芒，径直照射着大砂型，形成一个硕大无朋的光圈，包围着砂型，就像在戏剧舞台上，射在主角身上的那个追光。
大砂型威武雄壮，身上布满了一块块大压铁，像一个身披铁甲的巨人，躺卧在车间的正中，它吸引了众多客人的好奇心，忍不住都想走近一点仔细看看。
这个情况立即引起了李收等人的警惕，并且马上采取了应急措施：由负责安全保卫、维持秩序的武装民兵，把外单位前来参观学习的贵宾和其他围观者，一一请到事先画好的警戒线以外，仅留儿个工人和技术人员在砂型周围，作例行公事、无任何明确目的的巡査。
处在这样的时刻，是万万麻痹不得的！
周向明和萧奇又对全部浇铸系统进行一次最后的检查，做到了严肃认真，一丝不苟。周向明重点对几个浇口的深度和直径进行了测景，尤其是浇铸后的补缩处理，又重新作了核算。这是浇铸的重要环节之一，事前事后都马虎不得。同时他还再三叮嘱电炉工段的工段长，要他做好冶炼补缩所需用的钢水的充分准备。工段长向他保证说：
”您一百个放心吧，我们大伙儿都理解这个环节的重要，绝不会麻痹大意的！“
萧奇还特别查验了大砂型的测温系统，并且关照化验员鄂古丽：务请她精心照看一下测温计，随时进行原始记录。
这是萧奇多年来一直萦于脑际的研究课题：”从铸件浇铸到冷却过程中的温度变化，测定铸件的内部质量。当年她的父亲就曾对这个课题花过不少的精力，可惜他壮志未酬便抱憾而去。萧奇决心继承父亲的遗志，把它攻克下来，一则填补冶金科学的这一空白，同时以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周向明非常理解并支持她的追求。他认为这个课题意义重大，不仅有重要的理论价值，也具有很大的实用价值，因而在各方面为她创造条件。他还鼓励她：”一定要抓住这次难得的机会，精心安排，争取取得较为满意的成果。萧奇对他的至诚帮助，自然铭感于心，也暗下决心，要千方百计做出成绩来。“
鄂古丽作为化验员被化验室派遣到浇铸现场，本来只负责今天的钢水化验；观察并记录温度的变化，这是萧奇以个人名义给她的附加任务因为萧奇不愿张扬，所以没有让更多的人参与最近一段时间，由于秦力和周向明的亲密关系，连带着这两个痴情姑娘也相处得很好。小鄂把心里话都对萧奇倾诉了，从萧奇那串她得到不少安慰与鼓励。萧奇非常赞赏她对爱情的执着与忠诚，也像个大姐姐似的给她出了不少主意；她对这个涉世不深的单纯姑娘说：
”小鄂，要记住，只要你把命运紧紧掌握在自己手里，幸福就不会远离你而去！“
正由于萧奇的劝勉，才使这个达斡尔族姑娘在爱情上受到很大的挫折之后，还没有完全熄灭希望之火。因此，今天她也愉快地听从萧奇的安排，愿意完成她所交付的一切任务。
所有的环节都精心做了检查，他们才停下手脚。
万事俱备，只等浇铸。
紧张和兴奋交织在一起，扭结着周向明和萧奇的神经。一年多来所付出的辛苦，流下的汗水，经受的种种磨难，今天将要开花结果了。这里倾注了他们的理想、追求、友谊、爱情以及命运的内在的和外部的搏击而留下的伤痛。他们虽然都默默地进行着各自的工作，但眼波的交流，不断激起心灵碰撞的火花；千言万语，都凝聚在这闪烁的火花上。
他们俩都把今天的浇铸看做是自己生命的里程碑；不仅仅是事业上的。
打完这一仗，萧奇认为，她的爱情的位置，应该准确地定位广。她心灵的鸟儿，需要快一点找到最终的归宿；她不想再任意飞翔了。
浇铸完成之后，周向明认为：”弥漫在他和萧奇之间那痛苦的爱情之雾，应该澄清了；要完全显现出其本来的面目和真实的内容。
该得到的应该得到；“
”该失去的应该失去。“
两个人的心里，都怀有背水一战的决心和庄严的命运大决战的使命感。
北方机器厂的铸钢和炼钢都在同一个大厂房里运作。因此，这座厂房在全厂来说是最大的。它的烟囱高耸人云，喷出的烟雾经常和天上的云雾混在一起，分不清哪处是云雾，哪处是烟雾。现在，它正在喷云吐雾，于是，天空上盛开了一朵朵黑牡丹。
厂房里边，在相距大砂型不远的地方，有几台大型炼钢平炉，它们在车间一端一字儿排开，威风凛凛立在那里。它们是全国钢铁战线上的天之骄子，首次担当起浇铸我国第一个特大铸件的历史重任。使命感赋予这些庞然大物以有机的生命活力。它们在充分展示着自己的骄傲和自豪的情感一炉内烈焰滚滚，不时地闪耀着眩目的光芒，便是这种情感的流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