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叔本华
记者:
听说你很有钱,哲学家里面,伏尔泰很会做生意,因此是个很富有的思想家。你不会做生意,你的钱哪里来?
叔本华:
我父亲是个很会理财的商人,我的母亲是个作家,我们家不差钱。我的钱是我的父母留给我的。
记者:
你很幸运,如果不是你祖上很富有,你的日子不会比尼采、卢梭好到哪里去。
叔本华:
你错了,我有祖上给我的钱,因而很富有。即便我继承不了一分钱,我也会赚钱的。
记者:
一个书呆子也会赚钱?
叔本华:
狗急了会跳墙,人急了也会气壮如牛。你同样是书呆子,生意不是也做得有声有色,风生水起,且有滋有味吗?
记者:
绝对的表象而已,不赚钱,图的是热闹。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不可能成为一个大财主。
叔本华:
你放心吧,老天爷会帮你的,你会心想事成的。
记者:
但愿如此。你喜欢喝酒吗?
叔本华:
一般化,酒量也一般,不及你的十分之一。
记者:
那你一天到晚待在酒店里干什么?尤其是你吃饭前总要把一枚金币放到餐桌上,饭后再拿走。酒店的服务员都烦透你了。
叔本华:
我又没有白吃他们的,烦什么?我在跟自己打一个赌。
记者:
什么赌?
叔本华:
我要看看那些来此喝酒的男人们什么时候才能不谈论女人,才能不谈论狗和马。我暗下决心,只要有一天他们不谈了,我就把这枚金币投进济贫箱里。
记者:
结果如何?
叔本华:
直到今天,这枚金币还没有投进济贫箱里。
记者:
人生是无聊的,不谈论女人,不谈论狗,不谈论马,那时间如何打发?难道也像你一样,一天到晚耍弄铜钱?
叔本华:
人生有很多更重要的事要做,例如哲学研究。人家柏拉图、康德从来就没有闲暇谈论这些无聊的话题,亚里士多德、斯宾诺莎也是如此。
记者:
研究哲学有什么用呢?
叔本华:
认识你周围的世界,让你活个明白。明明白白地生,明明白白地死。
记者:
日月星辰,花草鱼虫,男男女女,这就是世界,谁不了解他周围的世界,还是世界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需要去研究?
叔本华:
你错了,你的这种看法是最普通人的看法。我听说你们中国有一个“盲人摸象”的故事。有的人摸到大象的腿就说大象像柱子,有人摸到大象的肚子就说大象像一堵墙,有人摸到大象的尾巴就说大象像一根绳子,有人摸到大象的耳朵就说大象像扇子,有人摸到大象的鼻子就说大象像管子。其实每个人说的都对,也都不对。
记者:
此话如何理解?
叔本华:
每个人只能凭借自己的感觉去认识这个世界,换言之,感觉是人们获取知识的唯一路径。你的手摸到什么,那大象就是什么,因此我们说每个盲人的说法都是对的。另一方面,正因为人们只能依据自己的感觉去把握这个世界,而人的感觉能力都是极端有限的,因此每个人仅仅根据自己的感觉而获得的关于这个世界的认识必然也是不全面的,或者干脆说这种认识就是错误的。
记者:
所以你说“世界是我的表象”,也就是能为人所感知的那种东西。离开人的感觉,这个世界就不存在。不过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世界既然是我们的表象,而人类感觉世界的能力各不相同,那么这个世界也就缺乏任何共性了。我们还如何去把握这个世界呢?
叔本华:
这个共性就是意志。
记者:
何为意志?
叔本华:
以生命冲动为核心的欲望。这种欲望的灵魂是生殖的欲望,扩张的欲望,征服的欲望。性器官就是这种欲望的支点。
记者:
谈到性,我往往会想到人类的始祖亚当,进而想到基督教。我知道你是反对基督教的。
叔本华:
不完全是,我对印度的古典哲学很着迷,也特别喜欢佛教理论,但是当我在论述人类的意志悲剧性理论时,也常常到基督教的原罪理论中寻找依据。你说的没错。亚当是人类的始祖,他因经受不住****的诱惑而品尝禁果,生命于是得以产生。正是因为亚当的行为,人类的生命本身就从一开始就包含着痛苦和死亡。
记者:
难道这也是基督教中的原罪?
叔本华:
是的,这就是原罪,生命本身就是罪恶,人人都有罪,每个人不仅要为自己的欲求赎罪,也要为人类的整体赎罪。如此一来,人类哪有什么幸福可言?完全是一种无边无际的苦难,这种苦难不会因为人类的进化而有丝毫减轻,相反,这种苦难却因为人类的认识不断得以强化。
记者:
一个让人绝望的世界。漫漫长夜,让人看不到一丝丝的光明。那么我不禁要问,人类如何才能摆脱这种绝望和痛苦呢?
叔本华:
这也是佛教始祖释迦牟尼不断问自己的一个问题。
记者:
有答案吗?
叔本华:
禁欲,释迦牟尼也是这么说。禁欲不仅包含对意志的否定,也包含着要故意制造贫困,故意摧毁、压制意志和欲求。
记者:
我以前在报社的一位同事推荐我看印度的《奥义书》,一开始还没把这本书当回事,但看的遍数越多,越觉得有味。研究得越深入,越觉得你的好多观点是那么熟悉,真是似曾相识燕归来啊!
叔本华:
什么意思?说得明白一些。
记者:
好,请坚持住。在我研究印度的《奥义书》和佛教的学说之前,我特别欣赏你提出的很多有趣的理论,而随着我研究的深入,发现你的理论似乎没有什么独创性,你的好多观点都是从古印度的《奥义书》和佛教的经典中剽窃过来的。
叔本华:
接着说。
记者:
当你将《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手稿送给出版商时,你如此赞誉这部书稿:“这并不是已有思想的改头换面,而是一部充满独创思想的作品”。你还说:这部书“通俗易懂,论证有力,并且不乏优美的笔触”,“将会成为今后上百本书的源泉和根据”。
叔本华:
难道不是这样吗?
记者:
你的书我确实不止看过一遍,你说此书通俗易懂,笔触优美,论证有力,这点我赞同。你的书中确实没有康德哲学中那套模糊不清的语言,没有黑格尔哲学的晦涩难懂,也看不到斯宾诺莎津津乐道的几何方法,很清新,很直接,很好看。但是如果谈到“独创”,这就完全是自吹自擂了。
叔本华:
你的看法?
记者:
在我看来,无论是你提出的“表象”理论,还是你提出的“意志”理论,确实看不到有多少原创性。
叔本华:
你这是挑衅。
记者:
你所谓之“表象说”,无非是你们德国人费希特等哲学家思想的翻版,至于“意志说”,我已经说过你这思想到底来自何处。扣除了“表象说”和“意志说”,你的著作剩下的不过就是一些华丽的辞藻和怨天尤人的嘟囔了。很抱歉,你能告诉我你的学术独创性到底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资格那么指责黑格尔。
叔本华:
我建议你把我的书好好再看看,你就会有新的发现。马克思是黑格尔的粉丝,你又是马克思的粉丝,我知道你对我猛烈批评黑格尔感到很不舒服。
记者:
言重点,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现在扯点轻松的话题吧。
叔本华:
不会是女人和狗或者马的话题吧。
记者:
黑格尔是你那个时代最出名的一个哲学家,是哲学界的泰斗,你倒好,偏要与他作对。例如,你在柏林大学当编外讲师时,竟然敢把你的课程排在与黑格尔相同的时间段。用意何在?
叔本华:
我就是要让黑格尔出丑,这个只知道舔政府屁股的御用哲学家,一个连自己想说什么都不知道的经院哲学家。
记者:
效果应该不错吧?
叔本华:
别提也罢。没有几个学生来听我的课,不到一个学期,我就把这课程停了。
记者:
什么原因?
叔本华:
学生们说我的课没有条理,逻辑性不强。也有的学生说什么宁愿睡觉也不愿意看我这张忧郁的脸。
记者:
你认为他们的说法有道理吗?
叔本华:
一派胡言!一个是庸俗的时代,一个是伟大的先知,永远不会有交集。黑格尔这样的俗人正好迎合了那个庸俗的时代。而对于那些伟大的人物来说就不同了,他们对世界的影响将遵循“流传久远和发迹迟晚成正比”这一古老的规律。我就属于这样的人。我的书出版后,也没有人买。我不在乎,这个时代不配我的书。我的书属于未来的时代。真理总是掌握在我们这些少数人的手里。
记者:
我们都该谦虚点,否则会引火烧身的。我原来也以为黑格尔也属于那种只会看政府的眼色说话的知识分子,其实,如果你细细琢磨他的著作,发现这位哲学家隐藏得很深,他一直在与政府玩猫和老鼠的游戏。
叔本华:
举例说一下。
记者:
例如,黑格尔曾经提出一个著名的命题“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这个命题初听起来似乎很保守,其实包含着革命性,它隐含着现实的一切都必然走向灭亡,反动的政府也不可能永久存在下去。因此之故,不少人说黑格尔是一个被包装得很艺术的一个自由主义者,一个化了妆的革命家。
叔本华:
你是受到恩格斯的误导,黑格尔并没有你所添加的那种革命性。
记者:
你有你的理解,我有我的理解。彼此留存吧。我只说一点,任何人都只能是先顾生活,然后才能谈论哲学。黑格尔确实是把哲学当作谋生的手段,他自己的吃饭钱,他妻子儿女的吃饭钱,他伺候父母的钱,都是他用哲学换来的。在这种情况下,哲学自然失去了基本的良知,而完全演变成为娱乐政治、媚俗政府的工具。
叔本华:
你的观点与我的观点一样。
记者:
不过,你需要理解黑格尔,黑格尔不会做生意,更没有什么遗产可以继承。如果他像你一样一根筋,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政府就不会给他一分钱,甚至会夺下他手中的教鞭。他连养家糊口都成了问题,还谈什么学术创新,谈什么人格的独立。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
叔本华:
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不好意思了。既然政府把哲学看做是实现国家目的的手段,那么学者就会把哲学讲座看做一种职业,这种职业就和其他能养活人的职业没有任何区别了。
记者:
端谁的碗,唱谁的歌。谁给我面包,我就给谁表演。绝大多数人都是如此。
叔本华:
想想黑格尔的家庭处境,我还真是有点错怪了黑格尔!
记者:
你能如此认识,还真是违背了你的“意志”,难为你了。
附:亚瑟·叔本华简传
亚瑟·叔本华(1788~1860),德国哲学家。意志主义的创始人和主要代表之一。在人生观上,持悲观主义的观点,主张禁欲忘我。他继承了康德对于现象和物自体之间的区分。他坚持物自体,并认为它可以通过直观而被认识,将其确定为意志。意志独立于时间、空间,所有理性、知识都从属于它。人们只有在审美的沉思时逃离其中。
叔本华在理智的孤独中完成了他的代表作品《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这部作品受到了印度哲学的影响,被认为是将东方和西方思想融合的首部作品,但发表后无人问津。叔本华这么说他的这本书:如果不是我配不上这个时代,那就是这个时代配不上我。
1860年叔本华因肺炎恶化去世,他在遗言中说:希望爱好他哲学的人,能不偏不倚地,独立自主地理解他的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