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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厄苏拉送完梅丽回来,走过车道底端花草间被长期踩踏成的小路,意外地有了一次巧遇——不是那奥斯汀旅者,而是一个人——她绊在了霍维身上,后者四肢着地,正在树丛间翻找。“我在找球,”他抱歉地说,“是你的小弟弟的球,我想我们把它落在了——”他跪坐在脚后跟上,无助地环视种满小檗和醉鱼草的四面八方——“灌木林。”厄苏拉说,“这是我们费尽周折搞出的名堂。”

“啊?”他说着,一骨碌站起来,马上显得无比高大。他看来刚打过架,眼睛下面还有一块乌青。以前替肉铺送肉的弗雷德·史密斯,现在在铁路工作,曾是个拳击手。弗雷德参加伦敦东区的业余赛时,莫里斯曾带小伙伴一起前往助威,最后演变为一场醉酒闹事。霍维身上有月桂朗姆酒味——这是休的气味。他周身簇新,一丝不乱,仿佛一枚刚刚铸出的钱币。

“找到了吗?”她问,“那个球?”她的声音听在自己耳里突然十分刺耳。她本来觉得二位来客中吉尔伯特较为英俊,然而面对霍维如大型动物般简单直接的力量美,以及他矫健的肢体,她突然倾倒,感到自己在他面前显得愚蠢。

“你多大了?”他问。

“十六岁,”她说,“今天是我的生日。你吃了蛋糕。”显然有人同她一样愚蠢。

“呼咿。”他发出一个不知何解的声音(她注意到它与他的名字似乎有很大关联),虽然它听来似乎是一种欢呼,仿佛活到十六岁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成就。“你在发抖。”他说。

“外面冷。”

“我来帮你暖和。”他说着——激动人心地——抓住她的双肩,将她拉近——这个动作要求他大幅度欠身——将他的嘴唇贴在了她的嘴唇上面。“吻”一词不足以形容霍维的这个动作。他将他牛舌般巨大的舌头探进她的嘴里,抵住她闸门般严防死守的牙齿,后者发觉前者原来希望自己将牙齿张开为舌头放行,感到无比惊讶。肯定会被噎死的呀。她突然想起了格洛弗太太的压舌器。

厄苏拉正因月桂朗姆的气味和缺氧感到头晕目眩,左右为难,突然两人听见莫里斯近在咫尺地喊道:“霍维!我们不等你啦,朋友!”厄苏拉的嘴被松开了,霍维对厄苏拉半句话也没有,只震耳欲聋地嚷了句“马上来!”便松开手,冲破树丛离去了,留下厄苏拉一人在原地喘气。

她晕头转向地回到家,见大家都还在车道上,虽然感到距自己离开已过了好几个小时,但明白其实只有几分钟,就像童话故事里总是发生的那样。餐厅里,小猫哈迪无比细心地舔着蛋糕残骸。躺在桌面的《奥古斯都历险记》上沾了一抹奶油。厄苏拉的心仍然为着霍维出其不意的行动而怦怦乱跳。在十六岁生日被意外热吻大概可以算是了不得的成就。显然,她已穿越凯旋门,从女孩过渡到了女人。如果吻她的是本杰明·柯尔,整件事就完美了!

“小弟弟”泰迪出现了,满脸失落地说:“他们把我的球弄丢了。”

“我知道。”厄苏拉说。

他将桌上的书翻到扉页,只见伊兹在上面用华丽的字体题词:给我的侄儿,泰迪。我心目中亲爱的奥古斯都。

“什么乱七八糟的。”泰迪怒视题词。厄苏拉拿起杯缘沾有红唇印的半杯香槟,往一个果冻杯里倒进一半,递给泰迪说:“干杯。”两人碰响酒杯,各自一饮而尽。

“生日快乐。”泰迪说。

1926年5月

月初,帕米拉丢掉拐杖回到网球场前,已经知道自己考剑桥落了榜。“我很紧张,”她说,“看到不会的题我就崩溃了。我应该准备得更充分些,或者更冷静地思考,也许能考上。”

“就算你偏要做女学者,也还有别的大学可以上啊。”希尔维说。虽然她从未说明,但内心觉得学术对女人没什么用。“不管怎么说,女人的天职是为人母、为人妻。”

“你是希望我困在热灶台上,不希望我困在本生灯前?”

“除了发明新的杀人方法外,科学还为世界做过什么贡献?”希尔

维说。

“这是剑桥的不幸,”休说,“莫里斯如此愚钝,却动不动名列前茅。”为了安慰帕米拉的失望,休为她买了一辆兰陵牌女式自行车,泰迪想知道如果自己也落榜能得到什么。休笑笑说:“要小心啊,你现在说话开始像奥古斯都啦。”

“噢,快别说了。”一提这本书泰迪就窘迫不堪。由于《奥古斯都历险记》一书大获成功,“卖得飞起来”,已经再版三回,据伊兹说她已经赚到了一张“小小的巨额版税支票”,搬到奥温顿广场的高档住宅区。家里人人觉得难为情,尤其是泰迪。伊兹在报社采访时还提到了她的“原型”,她“迷人的淘气鬼侄子”。

“但没说出我的名字。”泰迪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说。为了巩固关系,伊兹送给泰迪一条小狗。特里克西死了几星期,泰迪一直沉浸在哀伤里。新来的小狗是只白色猎狐梗,与奥古斯都的狗相符——他们自己是不会选这种狗的。伊兹给小狗起名乔克,自然又配了一条昂贵的项圈,把这个名字挂起来。

希尔维建议改名派洛特,她告诉厄苏拉那是“夏洛特·勃朗特的狗”。(“总有一天,”厄苏拉对帕米拉说,“我们与母亲之间所有的事物,都会带上历代作家的名字。”帕米拉说:“好像已经这样了。”)

但是小狗已经觉得自己是乔克,大家便不为难它,让它继续做乔克。时间久了,虽然血统不好,大家还是逐渐喜欢上了它,丝毫不比之前养的狗喜欢得少。

周六早晨,莫里斯来了。这次只带了霍维,而没有吉尔伯特,后者因为“行为不端”据说被退学了。帕米拉问怎么“不端”,希尔维说“不端”一词本身就意味着人们不该去提。

自那次相遇后,厄苏拉时常想起霍维。倒不是想霍维这个人——牛津大学的书包、衣领柔软的衬衣、油光幽香的头发——而是想他费神替泰迪找球这件事。他的善良弱化了他异己的事实——身材高大、性别为男、来自美国。虽然还理不清心绪,但她见到霍维从莫里斯停在狐狸角门口的敞篷车里轻盈地跳出来时,内心仍起了一阵悸动。

“嘿。”他看见她说。她这才发觉自己幻想中的恋人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希尔维和布丽奇特手忙脚乱地弄出一壶咖啡和一大盘松饼。“我们不多待。”莫里斯说。希尔维长舒一口气:“太好了,家里没有那么多吃的喂你们这些大个子。”

“我们要上伦敦去援助罢工了。”莫里斯说。休表示惊讶,说真没想到莫里斯的政治立场竟然倾向于工人。莫里斯对休竟然这样想也表示惊讶,说他们其实是去开巴士、开火车,做力所能及的一切,以“保证国家的运转”。

“你竟会开火车,莫里斯。”泰迪说,突然觉得自己的哥哥有了亮点。

“不就是烧锅炉嘛。”莫里斯不快地说,“能有多难?”

“那叫司炉。”帕米拉说,“这可是相当考验手艺的活。问问你的朋友史密西就知道了。”听她说到“史密西”,莫里斯的脖颈儿更红了。

“你们想将一种文明从将死的痛楚中拯救出来?”休的语气轻松,仿佛谈论天气,“简直是无稽之谈。”

此时厄苏拉离开屋子。对她来说,世上只有一件事比思考政治更讨厌,那就是谈论政治。

不可思议之惊奇再一次发生。她轻轻走上后楼梯,准备上阁楼拿件无关紧要的东西——一本书、一张纸巾,一件此后不会记得的东西——差点被下楼的霍维撞得飞出去。“我在找卫生间。”他说。

“嗯,家里只有一个卫生间,”厄苏拉开口道,“它不在上面这些——”话还没说完,就被紧紧按在了后楼梯间陈旧的花墙纸上,那还是房子初建时糊上去的。“你真漂亮。”他说,气息里有薄荷的香味。她再一次全力推搡着高大的霍维。但这次他不再用自己的舌头去攻破她紧闭的嘴,而是干起了更令人难以启齿的事。

她准备开口说话,他却在她出声前用手蒙住她的嘴,事实上一下子蒙住了半张脸,他露齿一笑说:“嘘——”仿佛两人是这场游戏的同谋。他的另一只手摸索着她的衣衫,她轻轻地尖叫,拼死相抗。他整个人压上来,像奔牛场下的公牛抵死在栅栏门上。她试图抵抗,但他比她要大一倍,甚至两倍。她觉得如果一只老鼠落进哈迪嘴里,要挣脱出来的胜算也比她更大。

她想看他要干什么,但被按得太严实,只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和远看时不曾发觉的胡楂。厄苏拉见过自己兄弟们的裸体,知道他们腿间有一样东西——仿佛一只皱巴巴的小喷嘴。那东西与眼下正像战争武器一样以活塞驱动马力在自己体内挺进的东西毫无共同点。她的身体被刺穿。通向成熟的凯旋门变得粗暴而冷漠,不再令人感到胜利的喜悦。

霍维发出一声低吼——比牛津男生更像牛的一声低吼,继而重整衣衫,又露齿一笑。“英国女孩。”他说,他一边摇头一边笑着,向她摇了摇手指,仿佛对她的行为不甚赞许,仿佛是她设计了刚才发生的那件事。他说:“你这妞还真带劲!”说完又笑了一通,这才三级一跳地冲下楼去,就好像两人的幽会并不曾打断他刚才下楼的动作一般。

厄苏拉独自留在原地,看着墙上的花苑图案。她过去没有留意过这些紫藤,它们与后廊种植的紫藤花遥相呼应。刚才发生的事,一定就是文学作品里所说的“摘花”了,她想。过去,她还一直觉得这个词语很美。

半小时后,她经历了比以往周六早晨更激烈的思想和感情活动,终于下楼来,看见希尔维和休正朝着霍维远去的车屁股礼节性地挥手。

“谢天谢地,他们不在这里住。”希尔维说,“我可受不了莫里斯大声嚷嚷。”

“两个白痴。”休高兴地说。“你还好吗?”他看见厄苏拉时问。

“好。”她说。任何别的答案都将令人不忍卒听。

厄苏拉发觉,闭口不提此事比她想象的更容易。说到底,希尔维自己也说,“不端”本身就意味着人们不该去提。厄苏拉想象脑中有个橱,放在角落里,由北美脂松制成。橱门紧锁,霍维和后楼梯都高高地放在最上面的

一格。

无疑,做女孩须谨慎,不该像厄苏拉喜欢的哥特小说女主人公一样,常被困在后楼梯上——或灌木林里。但谁又想得到现实竟然如此龌龊血腥?他一定在她身上洞悉到了她自己不曾察觉的放荡。在将事件束之高阁前,她曾千百次回溯它,希望搞清自己究竟错在哪里。她皮肤上、面孔上一定写了什么东西,有些人看得到,有些人看不到。伊兹看到了。“一种步步逼近的邪恶(原文为“Something wicked this way comes”,是雷·布莱博利(Ray Bradbury)1962年发表的小说)。”而那邪恶之物正是她自己。

夏天来了。帕米拉被利兹大学录取,要攻读化学。她说她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外省人没什么优越感,比较“亲切直接”。暑期中,她常同戈尔蒂打网球,两人还与丹尼尔·柯尔和他的哥哥西蒙组队混合双打。她把自行车借给厄苏拉,让她与梅丽一起骑出去玩,两人大开车闸俯冲下山时,都要激动地大叫。有时,厄苏拉与泰迪、吉米一起外出闲逛,身旁有乔克跟着绕圈。泰迪和吉米不像莫里斯,并不把自己的生活对姐妹们保密。

有时,帕米拉和厄苏拉会带泰迪和吉米上伦敦城里去玩。他们去过自然历史博物馆、大英博物馆、西郊皇家植物园,从来不告诉伊兹。伊兹又搬家了,这次搬到荷兰公园区一幢大房子里(“艺术氛围很浓的地段(原文此处为法语:endroit)”)。一日,大家走在皮卡迪利大街,在书店橱窗里看见一堆《奥古斯都历险记》,边上有张作者像——戴尔菲·福克斯小姐,塞西尔·比顿拍摄,照片中的伊兹貌似电影明星、交际名媛。“噢,上帝。”泰迪惊叹,而充当家长角色的帕米拉并没有叫他不要妄称上帝的名。

艾特林汉庄园又要办庆祝会了。唐兹一家搬走了,唐兹夫人历经多年仍无法从小安吉拉的惨死中恢复过来。庄园卖给了一个神秘的男人,此人姓兰伯特,有人说他是比利时人,有人说他是苏格兰人,但谁也没跟他说过多少话,因此谁也不知道他的家乡究竟在哪里,只听说他的财富是大战时赚的,而且大家都有一个印象:此人相当腼腆,不爱聊天。除了庆典,每周五傍晚在乡政厅还有一次舞会。有一回,弗雷德·史密斯在舞会上出现,依次邀请了帕米拉、厄苏拉以及肖克洛斯家最年长的三姐妹跳舞。场内没有乐队,只有一台点唱机。大家跳的都是老派舞蹈,没人跳查尔斯顿舞或黑臀舞。弗雷德·史密斯舞技出众,与他在场中一圈圈跳华尔兹。厄苏拉感到十分安心,心想如果有个像弗雷德的人做自己的心上人,似乎也很好,虽然希尔维肯定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什么?一个铁路仔?”)

她一对弗雷德起了这样的念头,脑中的小橱门就弹开了,发生在后楼梯上的可怕的事整个地滚了出来。

“小心,”弗雷德·史密斯说,“托德小姐,你怎么脸色发青了?”厄苏拉只好推说场内太热,想自己出去呼吸新鲜空气。近来她经常感到恶心。希尔维说她肯定得了夏季感冒。

莫里斯考到了梦寐以求的第一名(“这怎么可能?”帕米拉震惊不已),在家休息几周,就要赶往林肯律师学院接受诉讼律师培训。霍维要回美国长岛海湾的夏宅,回“自己的人民”中去。莫里斯没有受到邀请,生了一阵闷气。

“出什么事了吗?”一天下午,莫里斯问。他倒在草坪上的一把帆布躺椅中,一边读漫画杂志,一边将格洛弗太太做的橘子酱蛋糕整个塞进嘴里。

“什么事?”

“你胖成小母牛了。”

“小母牛?”真的。她的身体的确把夏衫都撑满了,连手和脚似乎都臃肿起来。“一点婴儿肥罢了,亲爱的,”希尔维说,“我小时候也经历过。少吃蛋糕多打网球就没事了。”

“你的气色很差。”帕米拉对她说,“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厄苏拉说。

接着她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相当可怕的事,相当耻辱但木已成舟的事,她一想到这件事,便仿佛有一团烈火在体内燃烧起来。她细查了希尔维藏在她卧室箱中的《青少年生殖教育》,名义上,箱子一直是锁着的,但因为钥匙很久以前就丢了,因此实际上一直处在未锁状态。《青少年生殖教育》的作者似乎并不关心如何生殖。她建议给女孩们“吃家庭自制面包、蛋糕、粥、布丁,并按时用冷水拍打下体”,以此转移她们对生殖的注意力。这种做法显然没有效果。厄苏拉想到霍维的“下体”与自己的“下体”如何一插便邪恶地组合到了一起,不禁打了个抖。难道希尔维和休也做这种事?她想象中母亲是绝对不会容忍这种冒犯的。

她偷看了肖克洛斯太太的医学百科全书。肖克洛斯一家去诺福克度假,厄苏拉出现在后门口,说自己为一本书而来,肖家的女仆丝毫没有觉得奇怪。

百科全书解释了“性行为”的原理,它应该“发生在婚床上紧密结合的爱人之间”,而不该是后楼梯上去取手绢或书本的途中。百科全书还介绍了未顺利拿到手绢或书本的后果——月经中止,恶心呕吐,体重增加。整个过程耗时九个月。马上要八月份了,很快,她就必须每天把自己塞进海军蓝校服跟梅丽一起赶校车去上学了。

厄苏拉开始一个人长时间散步。梅丽不在身边(即使在,难道能对她说吗?),帕米拉去德文郡参加女童子军团露营。厄苏拉以前对女童子军毫无兴趣,现在有点后悔——如果她也参加,也许就能学到与霍维之辈打交道的常识。也许就能不被半途拦截,就能拿到那块手绢、那本书了。

“亲爱的,你是不是有什么麻烦事?”两人一起织补衣物时,希尔维问她。托德家的孩子只有在与希尔维单独相处时才能得到她的全部注意。共处时他们是难分难解的一团麻,只有分开后才显出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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