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兹偶尔获准回家。(“婚礼和葬礼可以来,”希尔维说,“洗礼不能让她来。”)帕米拉的婚礼请了她,但她寄来一张致歉函。“周末去柏林。”她说。她认识一个有飞机的人(带劲),答应送她。得知她不来,希尔维大感轻松。厄苏拉偶然会去看看伊兹。她们之间有着贝尔格莱维亚的秘密,此事二人谁也不提,却将把她们永远联系在一起。
人没来,但寄来了一件贺礼,一套银蛋糕叉,这件礼物遭到帕米拉的嘲笑。“竟送这样老套的东西,”她对厄苏拉说,“她总是叫人吃惊。”
“就快完了。”纳斯登的裁缝衔着一嘴定位针说。
“我好像真的有点胖了。”厄苏拉看着自己镜中黄缎绷紧的小肚子,“得去参加妇女健美联盟了。”
下班回家的路上,她在彻底清醒的状态下绊了一跤。那是十一月一个难熬的傍晚,帕米拉的婚庆已经过去好几个月,空气潮湿,天色阴暗,她没看见人行道上一块铺路石在树根边微微突起。她双手占满——午休一小时匆忙从图书馆借来的书,蔬果店里买来的菜——本能驱使她拯救手中的书和菜,放弃她自己。结果她的脸便狠狠拍在了人行道上,鼻子承受了所有的冲击。
疼痛让她吃了一惊。过去经历过的痛苦没有哪一次能够与之匹敌。她跪在地上捂住脸,买的东西和借的书都扔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不管了。她听见自己哭丧般的呻吟,怎么也停不下来。
“噢,天哪!”一个男人的声音,“您摔得真不轻。让我来帮您吧。血把您桃红色的围巾都弄脏了。是桃红色吗,还是三文鱼色?”
“是桃红色。”厄苏拉嗫嚅着,虽承受着剧痛仍不忘礼貌。她其实从没留意过自己这条马海毛围巾的颜色。自己仿佛流了很多血。她觉得整张脸都肿了起来,鼻内充塞黏稠血液的阵阵铁腥味,但疼痛减少了一两分。
男人很好看,不太高,发色沙黄,双眸湛蓝,皮肤洁净光滑,颧骨高,生得很漂亮。他扶她起身,他握她的手有力而干燥。“我叫德雷克,德雷克·奥利芬特。”他说。
“艾利芬特(艾利芬特(elephant),英文中为“大象”之意)?”
“奥利芬特。”
三个月后,他们结婚了。
德雷克祖籍巴尼特,与哈罗德一样,德雷克也得不到希尔维的承认。而这当然正是厄苏拉喜欢他的最大原因。他在一所普通公立男校布莱克伍德教历史。(“培养未来的售货员。”希尔维不屑地说。)他陪厄苏拉上威格莫尔音乐厅看过演出,去樱草山散过步。他们长久骑行去郊外,在啤酒屋小憩,他喝半品脱轻啤,她喝柠檬汁。
她的鼻梁骨的确断了。(“你真可怜,”帕米拉在信中写道,“你以前鼻子很好看。”)德雷克送她去医院前,先带她去附近一家啤酒屋里做了适当清洁。“我给您叫一杯白兰地吧。”她坐下后,他提议。她马上说:“不不,我没事。喝水就行了。我不太会喝酒。”虽然她前夜才刚喝了从伊兹家私拿的一瓶金酒,醉倒在自家卧室的地板上。她在伊兹家顺手牵羊毫无愧疚,伊兹从她这里拿走的东西太多了。比如贝尔格莱维亚,以及等等。
厄苏拉的戒酒行为与她的酗酒行为一样,到来得极为突然。仿佛贝尔格莱维亚在她体内挖了个洞,她一直在用酒精填那个洞,而如今她对德雷克的情感代替酒精,将洞填上了。那是怎样的情感呢?首先是为有人愿意照顾自己而感到释然,其次也因为这个人对自己羞耻的过去一无所知。“我恋爱了。”她意乱神迷地给帕米拉写信。“噢耶!”帕米拉回信说。
“有时候,”希尔维说,“人会错将感激当作爱情。”
德雷克的母亲仍然住在巴尼特。他的父亲已去世,妹妹也不在了。“一起可怕的意外,”德雷克说,“四岁时掉进了火里。”希尔维对防火一直相当警惕。厄苏拉将康沃尔一事告诉德雷克后,德雷克说自己小时候也有差点淹死的经历。厄苏拉觉得康沃尔事件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少数冒险事件中自己完全没有责任的一件。德雷克的经历怎样呢?一个巨浪,一条打翻的划船,一个向岸边奋勇游去的人。文登先生再一次失去了用武之地。“我自己把自己救起来了。”他说。
“那他就不是全然的平庸之辈。”西尔妲说着,向厄苏拉敬了一支烟。她踌躇后拒绝了,因为不希望再对什么上瘾。她正在为自己的所有物什打包,等不及要离开贝斯沃特。德雷克买的房子即将交房,虽然目前他还在霍尔伯恩的出租屋里凑合着。
“噢,对了,我给房东写过信。”西尔妲说,“我说我们都要搬走。欧尼(欧内思特的昵称)的妻子终于肯离婚了,我告诉你了吗?”她打个哈欠,“他问我肯不肯嫁给他,以为必定十拿九稳。很快我俩就都是明媒正娶的女性啦。我会去看你的。你住哪里来着?”
“威尔斯通。”
根据德雷克的希望,在登记处举行的婚礼聚会只邀请了三个人:他母亲,休以及希尔维。帕米拉对此极为不满。“我们不想等太久,”厄苏拉说,“德雷克也不想太张扬。”
“你呢?”帕米拉问,“结婚不就是为了大办一场吗?”
其实她也不想。她即将归属一个人,即将获得安全的保证,这就足够了。做新娘和做妻子,两下一比,前者根本无足轻重。“我们都希望简简单单的。”她决意说。(“而且看来还很省钱。”伊兹说。她又送了一套银蛋糕叉。)
“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休在勉强可以称为婚宴的午餐会上说——餐会设在婚姻登记处附近的一家餐厅里,只上了三道菜。
“是呀,”厄苏拉同意道,“相当不错。”
“但跟帕米的婚礼比起来呢,小熊?”休说,“还是办得有些太潦草了,对不对?帕米结婚时,老肯特路半条街的人都出动了。可怜的泰迪,因为没人邀请他,今天都有些不高兴了。不过你高兴才是最重要的。”他安慰道,“主要是你高兴。”
仪式中,厄苏拉身穿一套鸽灰礼服。希尔维让花店给每个人做了一束温室玫瑰捧花。“可惜不是我种的玫瑰。”她对奥利芬特太太说,“您要是有兴趣,我种的是一季开的粉色莹辉玫瑰。”
“一定十分好看。”奥利芬特太太的恭维完全没有恭维的语气。
“结婚仓促,后悔的日子可长了。”大家正要用仅有的一点雪利酒向新人祝酒时,希尔维喃喃说。
“你后悔了?”休不露声色,问她。希尔维佯装听不见,她的情绪相当不稳定。“可能生活变化让她感到不习惯吧。”休尴尬地对厄苏拉讲。
“我理解。”她轻声说。休紧紧握了握她的手说:“真是乖女儿。”
“德雷克知道你不完整吗?”补妆室里四下无人时,希尔维问厄苏拉。两人坐在小软凳上对镜修补唇色。奥利芬特太太没涂唇膏,无须修补,所以留在席间。
“完整?”厄苏拉重复道,盯紧镜中的希尔维。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有瑕疵?难道我坏了?
“也就是一个人的处子之身。”希尔维说,“你的花被摘走了。”她看到厄苏拉满脸不解,不耐烦地解释,“又不是清纯少女,怎么还这样无知呢?”
希尔维过去爱我,厄苏拉想,现在她不爱我了。“完整。”厄苏拉再次重复。她以前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我不说他怎么看得出来?”
“当然是看血啦。”希尔维要气疯了。
厄苏拉想了想紫藤壁纸。被摘走的花。她没有意识到两者之间的联系。她以为出血是受伤的缘故,没有意识到那是穿越凯旋门的后果。
“总之,他也可能不会留意。”希尔维叹息道,“反正他肯定也不是第一个在新婚之夜被欺骗的丈夫。”
“你们去重整旗鼓了?”两人回到席间,休调侃说。泰迪与他父亲一样爱笑。德雷克和奥利芬特太太都爱皱眉。厄苏拉想,不知已故的奥利芬特先生是什么样。很少有人提他。
“虚荣,你的名字是女人。”德雷克强装活跃,想开一个玩笑。厄苏拉发觉,他并不如想象的那样善于社交。她对他微微一笑,感到两人之间又多了一个共同点。同时意识到自己对新郎还相当陌生。(“谁结婚时不是这样?”休说。)
“应该是‘脆弱’。”希尔维和和气气地说,“脆弱,你的名字是女人。语出哈姆雷特。很多人不知为何总是引用错。”
德雷克的脸上飘过一片乌云,但他很快一笑带过,说:“向您渊博的学识致敬,托德夫人。”
两人在威尔斯通买房是专门为了那里离德雷克教书的学校近。因为他无人提起的父亲生前投资有方,他得到一份遗产,“金额不值一提”。新房位于梅森大道一排“体面的”连栋公寓楼内。楼体是都铎时代风格,从正面看得到木骨架,前门花窗上用彩色玻璃拼出一艘扬帆疾行的盖伦大帆船,虽然威尔斯通似乎离海很远。房内设施完全现代化,周边商户林立,有诊所、牙诊所、儿童公园,和年轻妻子(未来的母亲,德雷克说“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所需的一切。
厄苏拉完全可以想见自己与德雷克共进早餐,然后挥手送他出门上班的情景。可以想见自己推着摇篮车、推着童车、推着秋千的情景。她看见自己在傍晚为孩子洗澡,睡前在漂亮的小卧室为他们讲故事。傍晚,她与德雷克安安静静地在起居室听无线电。他会继续编他的书,一本历史教材——从金雀花王朝到都铎王朝。(“上帝,”西尔妲说,“多么激动人心。”)威尔斯通与贝尔格莱维亚相去甚远。感谢上帝。
因为德雷克从买房到装修,一直都独自完成,所以直到蜜月后,厄苏拉才真正见到了那几个即将容纳自己婚姻生活的房间。
“这样有点怪,不是吗?”帕米拉说。“不会啊,”厄苏拉说,“这是一种惊喜,仿佛在向我赠送一份结婚礼物。”
等德雷克终于笨拙地领着厄苏拉跨过威尔斯通的门槛(经由一片无论是希尔维还是威廉·莫里斯(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1834年3月24日—1896年10月3日),英国艺术与工艺美术运动领导人之一。著名纹样设计师)都要嗤之以鼻的红砖铺就的前廊),厄苏拉禁不住涌上一阵穿心的失望。室内装饰比她想象的还要老气。她觉得色调偏灰,心想一定是因为装饰时少了女人,但又听德雷克说“母亲也帮了忙”,便感到隐隐吃惊。不过话又说回来,遗孀奥利芬特太太克扣成性,巴尼特的老家也具有同样的逼仄感。
希尔维在法国多维尔度蜜月,帕米拉蜜月时去瑞士徒步,厄苏拉却在沃辛度过了潮湿的一周,以此开启了婚姻的大门。
她的丈夫结婚时是一个人(“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婚后却彻底变得像希尔维的小金钟一样,上紧发条,一丝不苟。
反差是剧烈的。蜜月仿佛一个转换媒介,让他从关怀备至的追求者,摇身变为令人失望的配偶。厄苏拉将这个变化归咎于糟糕的天气。出租屋的房东要求两人在早餐后离开,到下午六点的晚餐时间才许回去,于是两人不是整天待在咖啡厅或画廊里,就是上码头与狂风搏斗。傍晚就结队与其他(更有精神的)住客玩惠斯特纸牌游戏,最后才回到他们冷飕飕的卧室里。德雷克似乎什么牌都打不好,两人每局必输。无论厄苏拉怎样向他暗示自己手中的牌,他就是不领会。
“你为什么出将牌?”两人相敬如宾地脱衣上床时,她问他——纯粹出于好奇。“你觉得这破游戏很重要吗?”他说话时,眼里透出深深的鄙夷,让厄苏拉打消了与他在未来玩任何游戏的念头。
初夜无血一事被忽略了。厄苏拉松了口气。“我想你应该知道一下,这可不是我的第一次。”两人首次同床时,德雷克相当自豪地说,“我认为丈夫应该多认识世界。不然,他如何保护他纯洁的妻子?”这话听来不免冠冕堂皇,但厄苏拉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立场去争辩。
德雷克每天早起,一丝不苟做几组俯卧撑——仿佛身处战壕,而非蜜月。“Mens sana in corpora sana(健康的精神属于健康的身体)。”他说。还是别纠正他的好,她心想(正确说法是“Mens sana in corpore sana”)。他对自己的拉丁语和半吊子的古希腊语最为自豪。他的母亲省吃俭用才让他上了好大学。他说:“我家的所有成绩都是奋斗出来的,哪像某些不劳而获的人。”厄苏拉精通拉丁语和希腊语,但她觉得此事还是不张扬的好,毕竟那是另一个时期的厄苏拉了。那个厄苏拉已经被贝尔格莱维亚一笔勾销了。
德雷克行房的办法与他锻炼身体时的办法很相似,甚至脸上痛苦、努力的表情都差不多。他似乎很乐意将厄苏拉当作床垫的一部分。但她如何衡量德雷克房事的优劣呢?难道与霍维相比?厄苏拉后悔自己没有多问问西尔妲在伊林的“快乐行宫”里发生的事。她想起伊兹竭力挑逗的模样,想起帕米拉和哈罗德之间的脉脉含情。这些图景暗示出幸福,即便不是幸福,至少也是令人忘却忧愁的短暂乐趣。伊兹曾说过,“没有乐趣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厄苏拉预感到,威尔斯通的人生将没有多少乐趣可言。
厄苏拉婚前的工作十分冗杂,但完全比不上婚后日复一日照料家事的无趣。家里所有东西都须反复洗涤、擦拭、掸抚、打磨、清扫,除此还有熨烫、折叠、晾晒、拉抻和各种调整要做。因为德雷克是个对角度、棱线都相当挑剔的人。毛巾、茶巾、窗帘、地垫都需要不断对正,彼此之间的位置关系需要反复调整。(厄苏拉与周遭事物的位置关系也需要反复调整。)但这些难道不是她的分内事?难道不是婚姻本身做出的安排、签订的协议?尽管明白这个道理,厄苏拉仍然觉得自己仿佛被判了死缓。
为使日子容易些,厄苏拉决定服从德雷克对家政的苛刻要求。(“万物有序,应各归其位。”)碗盘必须一尘不染,刀叉必须擦亮,整齐地放入抽屉——刀具须像士兵般排好队,勺子要对齐勺头,一把一把贴在一起。他说,主妇须对家政圣台顶礼膜拜。她想到自己每天花很多时间扫炉灰、掸炉钳的事,心想哪里是“圣台”,分明是“炉台”。
德雷克对整齐也相当苛刻。他说如果物品不在其位,或有几分歪斜,他便无法思考。“房间整齐,思路清晰。”他说。厄苏拉逐渐发觉他很喜欢使用格言。厄苏拉走到哪个房间,他便觉得哪个房间出现了紊乱,而在这样大的紊乱中,要他“从金雀花王朝写到都铎王朝”简直是不可能的。威廉·柯林斯父子公司准备出版这本教科书——他将出版的第一本教科书,他们指望着它来挣钱。为此,德雷克将里间狭小的餐室(包括桌子、餐柜等)划归为自己的地盘,严禁厄苏拉在傍晚进入,以便他能专心写作。一人份的钱要当两人份来花,既然她不懂节流,搞得二人入不敷出,那就请她至少给他点空间,让他去开源。而且,不,谢谢,他不需要她帮忙打手稿。
厄苏拉回首过去,发觉婚前的独身生活懒散得连自己都有些不齿。在贝斯沃特,她常常不铺床也不洗碗。早餐就往面包上涂些黄油。喝茶时配一只白煮蛋,在她看来完全没有不妥之处。婚后生活则须劳心费神。早餐必须特别准备,且在特定时间上桌。德雷克上班不能迟到,且将早餐——固定的清粥、鸡蛋、吐司面包——当作庄严(且必须单独进行)的圣礼。一周七天,每天的鸡蛋制作方式都安排好。周一炒,周二煎,周三煮,周四煨,周五添一条熏鲱鱼,就算激动人心。周末则用德雷克喜爱的熏肉、肉肠和血肠来配。鸡蛋不是从商店买的,而是来自三英里外一户自耕农处,厄苏拉每周步行前往,因为搬到威尔斯通后,德雷克为“省钱”,卖掉了他们的自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