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高年级那边管跳高。”德雷克对她皱皱眉,“一会儿见。”他走开时仍然皱着眉,她又笑出了声。
“奥利芬特太太?是奥利芬特太太吧?是吗?是不是?”两位督导太太仿佛两头母狮,遥感到猎物受了伤,纷纷向厄苏拉扑过来。
因为德雷克说自己要监督晚自习,不回家吃饭,她只好独自一人回家。她用煎鲱鱼和冷山芋给自己随便弄了些茶,突然很想喝一瓶上好的红酒。不,不是一瓶,而是一瓶接一瓶,直到喝死。她将鲱鱼骨头推进垃圾桶。在午夜里溘然魂离人间。什么都比这可笑的生活好。
德雷克在学生和同事的眼里是个笑柄,是“大象先生”。她能够想象到调皮的初三年级怎样让他气得发疯。而他的书,他的书写得怎样了?
厄苏拉过去没有留意过德雷克的“研究”内容。不管是金雀花王朝,还是都铎王朝,她都没有多少兴趣。他严禁她在餐室(她仍乐于这样称呼那片空间)掸扫、擦拭时碰触桌上的书籍和纸张,她自己反正也不在乎,很少注意桌上那个大坟堆的进度。
近来他创作相当勤奋,桌上堆满各种笔记和小纸片。都是彼此缺乏联系的句子和感想——十分可笑且颇为原始的信仰——金雀花,这一寻常的灌木植物,催生了安茹这个名字——从邪恶中来,也必将回归邪恶。找不到成文的稿件,只有经历修改、再修改的残章,对一段文字的不断微调,以及许多尝试性的开篇,写在印有布莱克伍德校标和座右铭(A posse ad esse——化可能为实际)的练习簿上。难怪他不要她帮忙打手稿。她发觉自己原来嫁给了一个卡苏朋(卡苏朋(Casaubon),是乔治·艾略特的小说《米德尔马契》(Middlemarch)中一个一心想写部著作却最终未果的牧师)。
德雷克一生都在编故事。他从第一次对她说话(噢,天哪!您摔得真不轻。让我来帮您吧)起就不诚实。他究竟图什么?难道是一个比他弱小的角色?难道是要一个妻子,要他孩子的母亲,要管他家的保姆,要躲在日常生活[原文此处为法语:vie quotidienne。]之中,而又杜绝日常附带的一切紊乱?她曾因需索保障而嫁给他。现在她明白了,他娶她也是为了保障。然而两人都是世上最无法向任何人提供保障的人。
厄苏拉翻遍餐具柜,找到一沓信件,顶上一封抬头为威廉·柯林斯父子有限公司,“沉痛地”婉拒了他要出版书籍的提议,理由是“已有许多同一主题的教科书问世”。其他教育出版商的回函也大致如此,信件中还有许多未支付的账单,以及催债的最后通牒。其中措辞最严厉的一封要求立即偿还显然是为购房而贷的一笔款子。这种信函,厄苏拉在秘书学院学习时曾经听写过。亲爱的某某先生,近期我们注意到——
她听见前门打开的声响,胸口沉了一沉。德雷克幽灵般出现在餐厅门口。“你在干吗?”
她举起威廉·柯林斯父子公司的来信,说:“你是个骗子,一直在撒谎。你为什么娶我?为什么要跟我这样活着?”他的脸上出现了那个表情。她在寻死,但这难道不比自杀更容易?她已经放弃了,她不再挣扎了。
厄苏拉料到会挨打,但当他抡拳狠狠击打她的脸时,她还是为那力量大得吃了一惊。他仿佛要彻底抹去她的脸。
她睡在厨房地板上,也许她是晕倒了,六点前她醒了。她头晕、恶心,身体每一寸都又酸又疼,铅一般沉。她很想喝杯水,却不敢开龙头,怕吵醒德雷克。她攀着桌椅,终于站起来,找到了鞋子,蹑手蹑脚来到门厅,从衣帽架上摘下大衣和头巾。她从德雷克放在外套口袋的钱包里拿了一张十先令,够她坐火车,转出租。她预想着旅途的劳顿,已经精疲力竭——连能否走到哈罗—威尔斯通火车站都难以确定。
她套上大衣,用头巾挡住脸,尽量避开门厅的立镜。无疑那里面将会有一张可怖的面孔。她任前门虚掩,怕关门的声音吵醒德雷克。她想到易卜生的《玩偶之家》里娜拉摔门。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娜拉是从德雷克·奥利芬特家出走,绝不会冒险示这种威。
这段路,是她一生走过最长的一段路。她的心脏高速跳动,她觉得它很可能就此失灵。她一路惧怕他从后面赶上来,喊她的名字。她在售票亭前含着满嘴鲜血和松动的牙,含糊报出“尤斯顿站”,售票员抬头看了看,一见她的模样便赶紧避开眼睛,过去恐怕没有接待过仿佛刚打完一场赤拳格斗的女乘客。
为了等待那天的头班车,她在女候车室又痛苦地待了十分钟。幸好她喝到了水,还洗去了脸上一些干涸的血迹。
来到车厢,她垂头坐着,一手遮脸。男人们穿戴礼服礼帽,都强装看不见她。等火车出站的时间里,她冒险往站台上从头到尾扫了一眼,未见德雷克,心内涌上难言的欣慰。这是天大的好运,他显然还没想起她来,还在卧室地板上做俯卧撑,还以为她在楼下厨房给他做早饭。今天是周五,是加熏鲱鱼的日子。鲱鱼还裹着报纸躺在食柜里。他即将大发雷霆。
抵达尤斯顿站时,她已双腿发软。行人纷纷绕行,她开始担心出租车司机会拒载。但她一拿出钱来,司机就答应送她了。两人安安静静在伦敦城中穿行,沐浴连夜未停的雨,石砌楼宇在清晨第一抹阳光中通体晶莹,密布云朵的天上,荡漾着粉红、幽蓝的蛋白石一般的光华。她这时才想起自己是多么喜欢伦敦。她的心升起来了。刚刚决定了不死的她,此时燃起了活下去的愿望。
旅途末,司机帮她下车。“您确定是这里吗,小姐?”他看看梅尔伯里路上的这座红砖大房子,表示怀疑。她无声地点点头。
自然要来这里。
她摁响门铃,前门就开了。伊兹看见她的脸,一阵惊惧,两只手立即捂到嘴上,“噢,我的上帝!这是怎么了?”
“我丈夫要杀我。”
“先进来再说。”伊兹说。
乌青慢慢消退了。“这是战斗的创伤。”伊兹说。
伊兹的牙医补好了厄苏拉的牙。她的右臂还要在脖子上挂一段时间。鼻子再次断裂,颧骨和下颌骨也都骨折了。她有了瑕疵,不再完整。但又觉得自己仿佛被洗净了一般,过去在现在面前失去了原来的分量。她给狐狸角发电报,说自己出去夏游,“同德雷克去苏格兰高地一周”。她自信德雷克不可能找到狐狸角去。他会打落牙往肚里咽。也许回了巴尼特。感谢上帝,他不知道伊兹住在哪里。
这一次,伊兹意外地富有同情心。“请尽管住下去。”她说,“同住比我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要好。而且上天作证,这次我的钱养你是绰绰有余了。你就安心住吧,”她补充道,“不着急。而且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才二十三岁,来日方长。”厄苏拉不知对什么更应该惊讶,是伊兹的慷慨,还是她记得自己岁数这件事。也许贝尔格莱维亚也改变了伊兹。
有天傍晚,厄苏拉一人在家,泰迪突然造访。“找你真不容易。”他说着,用力抱了抱她。厄苏拉的心搏动着喜悦。泰迪似乎永远比别人真诚。他在庄园农场干了一夏天农活,黑了,也壮了。不久前,他宣布想种田为生。“你先把上大学的钱还给我。”希尔维口中这样说,脸上却笑眯眯的,因为她最最喜欢的就是泰迪。
“那好像是我的钱吧。”休说。(休有没有最喜欢的孩子?“好像是你。”帕米拉说。)
“你的脸怎么了?”泰迪问她。
“一桩小意外,前几天更惨。”她笑道。
“你没去高地。”泰迪说。
“这么看来好像是没去吧。”
“这么说,你离开他了?”
“对。”
“太好了。”泰迪和休一样,不爱流连在一个话题上,“我们疯疯癫癫的姑姑哪里去了?”他问。
“出去疯了。好像去了使馆俱乐部。”两人为庆祝厄苏拉重获自由,对饮了伊兹的香槟。
“这下母亲会觉得你让家里丢脸了。”泰迪说。
“别担心,她早就觉得了。”
两人一起做了鸡蛋卷和番茄沙拉。把盘子摆在膝头,一边吃一边听无线电播放安布罗斯和他的交响乐团。吃罢,泰迪点起一支烟。“你近来变得像大人了。”厄苏拉笑道。“我还有肌肉呢。”说着,泰迪像马戏团大力士,露出自己两侧的肱二头肌。他本来在牛津念文学,他说,“在田里干活”时不用动脑,日子很惬意。还说,自己在写诗。关于土地,而非“情感”。南希死后,泰迪的心碎了。他说,碎掉的东西是不可能完美复原的。“简直像詹姆斯的小说。”他沉郁地说。(厄苏拉想到了自己。)
泰迪心里,南希被生生扯去的地方留下了一道疤、一个空洞。他对厄苏拉说:“我似乎来到了一个地方,在那里,生命已经结束,但人还活着。”
“我想我明白。我明白。”厄苏拉说。
厄苏拉头枕着泰迪的肩睡着了。她还没有从无边的疲倦中恢复。(“睡觉最养人。”伊兹每天早晨都把早餐端到厄苏拉的床上。)
最后,泰迪叹息着伸了伸懒腰,说:“我要回狐狸角了。故事怎么编?是说看见了你,还是说你在苏格兰的世外桃源?”他将两人的盘子拿到厨房去,“我洗碗的时候,你想想怎么说。”
门铃又响了,厄苏拉以为肯定是伊兹。自从厄苏拉来了梅尔伯里,伊兹就不怎么带钥匙了。“反正你总是在家呀,亲爱的。”她说。于是有时厄苏拉不得不凌晨三点爬起来给她开门。
门前不是伊兹,却是德雷克。她惊呆了,说不出话。她离开得十分决然,已将他作为一个不存在的人。他应该永远待在意识中某个黑暗的角落,不该出现在荷兰公园区。
他将她的双臂扭到背后,押着她来到客厅。他扫一眼重木雕花中式咖啡桌。香槟酒杯还立着,缟丝玛瑙烟灰缸里还有泰迪抽的烟头。他恶声道:“这是谁?”他整个人被愤怒点燃,“你跟谁在通奸?”
“通奸?”厄苏拉说,因为这个词中的道德审判意味而感到惊讶。泰迪肩上搭着洗碗布走进屋里。“这是怎么了?”他说,“放开她。”
“就是这个人?”德雷克问厄苏拉,“你就是跟这个人在伦敦鬼混?”他不等她作答,便将她的头撞向咖啡桌。她滑到地上。她头疼得厉害,且越来越疼,好像头上戴着一个越夹越紧的虎头钳。德雷克像举圣杯一样高举缟丝玛瑙烟灰缸,不顾烟灰烟头撒了一地毯。厄苏拉意识到自己的确精神失常了,因为她非但没有在恐惧中蜷紧身子,反而想起了煨蛋的事,觉得二者何其相似,生活何其可笑。泰迪对德雷克吼了句什么,后者将烟缸向他掷去,没有用它砸碎厄苏拉的头颅,又揪着头发提起她的头,再次撞向咖啡桌。厄苏拉看不见泰迪是否被烟缸击中。她的眼前劈下一道闪电,疼痛渐渐退远。
她四肢休克,滑倒在地毯上。满眼的鲜血使她什么也看不清。头被砸第二下时,她感到自己的一部分做出了最后的放弃,也许那是她的求生本能。从地毯上翻滚和呻吟的声音听来,她知道德雷克和泰迪正在厮打。至少泰迪还站着,没有失去知觉躺倒在地,但她不希望他打架,她希望他逃走,逃离通往危险的路。只要泰迪安全,她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真的。她想说话,却只哼出一串不成句的声音。她冷了,也累了。她记得贝尔格莱维亚发生后,她在医院里也有这种感觉。当时有休在,当时休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留了下来。
无线电继续播放安布罗斯,山姆·布朗恩唱着《太阳戴起了它的礼帽》。这是一首快乐的歌曲。谁能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歌曲中死去呢?
黑蝙蝠来了。她还不想离开。黑暗从四周一点点围拢。这是死亡的解脱。真冷。她想,今天晚上要落雪了,虽然还不是冬天。可难道雪不是已经下起来了吗?雪花正落在她的皮肤上,仿佛泡沫般消融着。厄苏拉向泰迪伸出手,然而这一次,什么也无法阻止她堕入黑暗中了。
1926年2月11日
“嗷!干吗打我?”霍维叫道,揉着脸上被厄苏拉击中的地方。
“这么小的女孩,右交叉拳打得这么好。”霍维几乎心生敬畏。他又要去抓她,她像猫儿一样闪身避开。就在这闪避的同时,她看见了泰迪的球。它就藏在一丛栒子木深处。她又对准霍维的小腿髌骨狠狠踢了一脚,赢得了从树丛恋恋不舍的枝杈里解救出皮球的时间。
“我只是想亲你一下。”霍维说话的声音仿佛他受了难以理喻的伤害,“又不是要强奸你。”“强奸”一词悬滞在冷冰冰的空气中。厄苏拉也许脸红了,也应该脸红。但她感到这个词语与自己有关。这是一件霍维这样的男孩喜欢对厄苏拉这样的女孩做的事情。所有女孩,尤其是那些正在庆祝十六岁生日的,穿过黑暗野蛮的树林或这片狐狸角花园尽头的灌木林时,都应该留个心眼。霍维表情显得自责,厄苏拉感到一阵快意。
“霍维!”两人听见莫里斯在喊,“我们不等你啦,朋友!”
“你最好快走。”厄苏拉说着,完成了她成人后第一次小小的胜利。
“我找到你的球了。”她对泰迪说。
“太好了!”泰迪说,“谢谢你。我们再吃点你的生日蛋糕吧。”
1926年8月
他在长镜前站立,镜子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左右各有一扇窗,他感到镜中的男人姣好而年轻,头发如鸫鸟羽翼般微微泛蓝,个头不高也不矮。(原文此处为法语:Il se tenait devant un miroir long,appliqué au mur entre les deux fenêtres,et contemplait son image de très beau et très jeune homme,ni grand ni petit,le cheveu bleuté comme un plumage de merle.节选自科莱特(Colette)小说《亲爱的》(Chéri))
她几乎睁不开眼再往下读了。天气晴好炎热,时光像糖浆一样缓慢流淌,日日无事,不是阅读就是散长长的步——徒然期盼撞见本杰明·柯尔,或柯尔家的任何一个男孩都行,反正柯尔家的孩子个个都长成了黝黑英俊的小伙子。“可以冒充意大利人。”希尔维说。但他们如此优秀,何必冒充别人?
“你知道吗?”希尔维发现她倒在苹果树下,身旁的暖草上懒洋洋地摊着《亲爱的》,说,“像这样悠长、慵懒的日子,你以后再也不会有了。你以为还会有,其实不会了。”
“除非我长大后富可敌国。”厄苏拉说,“那样一来我又能整天闲
晃了。”
“也许吧,”希尔维近来常感烦躁,此时不愿意马上同意厄苏拉的看法,“但夏天总有一天会结束的。”她在厄苏拉身边的草地上坐下。由于侍弄花草,希尔维的脸上有了雀斑。她总是日出而作。而厄苏拉呢,要是能睡一整天懒觉,她不知有多高兴。希尔维随意翻着科莱特的那本书,说:“你该多学学法语。”
“也许能到巴黎去生活。”
“这恐怕不行。”希尔维说。
“你希望我上完学后报考大学吗?”
“噢,说真的,亲爱的,有什么意义?大学又不会教你怎么为人妻、为人母。”
“那要是我不想为人妻、为人母呢?”
希尔维笑了。“你只是为反对而反对罢了。”她摸了摸厄苏拉的脸颊,“你怎么老也长不大呢。草坪那边准备了茶。”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似乎不情愿搅扰自己的安闲,“还有蛋糕。不幸得很,还有伊兹。”
“亲爱的,”伊兹看见厄苏拉在草坪上走来,说,“你比上次见面时大多了。已经是个小女人了,还这么漂亮!”
“还算不上。”希尔维说,“我们刚才在聊她的未来。”
“未来?”厄苏拉说,“我们不是在聊我的法语吗?我还要加强学习。”她对伊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