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严肃了。”伊兹说,“十六岁女孩应该同门户不相当的男孩恋爱才对。”我的确在恋爱,厄苏拉想,我爱本杰明·柯尔。而且,他也的确不算门当户对。(“什么?犹太人?”她想象着希尔维的反应。什么?天主教徒?什么?煤窑工?什么?售货员?——只要隶属希尔维不熟悉的群体,便与厄苏拉不般配:什么?小职员?马倌?电车司机?学校老师?不般配的男青年很多,能组成一支军队。)
“你呢?”厄苏拉问伊兹。
“我什么?”伊兹疑惑。
“十六岁时在恋爱吗?”
“噢,爱得可深了。”
“那你呢?”厄苏拉问希尔维。
“上帝啊,当然没有。”希尔维说。
“但十七岁时肯定有。”伊兹对希尔维说。
“必须有吗?”
“当然,你遇见休了嘛。”
“噢,当然。”
伊兹凑近厄苏拉,压低嗓音,仿佛密谋般耳语道:“我在你这么大时,跟一个男人私奔了。”
“胡说八道。”希尔维对厄苏拉说,“她没有。啊,布丽奇特端茶来了。”希尔维转向伊兹,“你这次来是有事,还是纯粹来捣乱?”
“我开车路过,想来看看。有些话想问你。”
“噢,天哪。”希尔维疲倦地说。
“我在想……”伊兹开口道。
“噢,天哪。”
“你能别说这句了吗,希尔维?”
厄苏拉斟茶、切蛋糕。她感到大战将至。伊兹满嘴蛋糕,暂时说不了话。今天的蛋糕不同于格洛弗太太较蓬松的海绵蛋糕,今天的蛋糕烤得很扎实。
“如我所言,”——她排除万难,咽下蛋糕——“我在想——先别说话,希尔维。《奥古斯都历险记》现在仍然大卖,我半年就能写出一本。一切进展疯狂。我有钱,在荷兰公园区也有房子,但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
“是吗?”希尔维说,“确定没有孩子?”
伊兹不理会她。“没有孩子来分享我的财富。所以我在想,干吗不让你们把吉米过继给我呢?”
“你说什么?”
“她简直有神经病!”希尔维嘶声道。伊兹还没走,在外面草坪给吉米念她带在超大手袋里的未完手稿——《奥古斯都去海边》,逗他开心。
“她干吗不领养我?”泰迪说,“无论怎么说,奥古斯都不是按照我塑造的吗?”
“你想过继给伊兹?”休疑惑道。
“当然不想。”
“谁也不过继给谁。”希尔维怒火中烧,“你去跟她说,休。”
厄苏拉去厨房找苹果,发现格洛弗太太正用一块松肉用的针板拍牛肉。“我把这些牛肉都想成德国兵的脑袋。”她说。
“是吗?”
“那些放毒气把乔治可怜的肺搞坏的德国兵。”
“晚饭吃什么?我饿死了。”厄苏拉听格洛弗太太说乔治的肺已经听得耳朵起茧。两叶肺被说的次数太多,似乎渐渐有了自己的生命,就像希尔维母亲的肺一样,个性鲜明,已经超越其主人独立存在。
“俄式[?原文此处为法语:A la Russe。
]小牛肉。”格洛弗太太说着,将牛肉翻个个儿,继续拍,“记住,俄国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厄苏拉问格洛弗太太是否曾经见过哪怕一个外国人。
“曼彻斯特有不少犹太人。”格洛弗太太说。
“您见过?”
“见?我干吗见他们?”
“犹太人也不一定是外国人,对吗?隔壁柯尔家就是犹太人。”
“不许胡说,”格洛弗太太说,“他们跟我们一样是英国人。”格洛弗太太因为隔壁柯尔家的孩子很有家教,特别喜欢他们。厄苏拉觉得没必要再争辩,就又拿了个苹果。格洛弗太太继续拍肉。
厄苏拉坐在花园隐蔽一角的长凳上吃苹果。这是希尔维最喜欢来躲清静的地方。“俄式小牛肉”几个字在她脑海里懒洋洋地飘浮着。突然她站起来,心脏在胸口突突直跳,突然生出一种似曾相识却遗忘已久的恐惧——但是为什么?午后暖风吹拂面颊,小猫哈迪在阳光下的小径上梳理毛发,花园氛围平和。为什么会恐惧?
并没有任何不好的预示,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世界要出事,尽管如此,厄苏拉还是扔了苹果核,从花园里跑出来,出了大门,上了小路。古老的恶魔拖着她的脚跟。哈迪停下梳妆工作,漠然地看了一眼摆动的大门。
也许与火车有关。也许她将要像《铁路边的孩子》里那样,为引列车员注意而扯下胸衣挥舞。等到了车站,她发现五点三十分发往伦敦的列车正在弗雷德·史密斯和火车司机的带领下安然驶离站台。
“托德小姐?”他举了举制服帽,“你还好吗?你看起来很着急。”
“我很好,弗雷德。谢谢您的关心。”不过是对死亡的恐惧,不用担心。弗雷德·史密斯看起来似乎没有受过这种恐惧的侵扰。
她沿小路回家,心中仍然充满莫名的恐惧。半路上,她遇见南希·肖克洛斯,说:“你好,你去哪儿?”南希说:“哦,为我的自然记录本找些材料。我已经找了些橡树叶和小橡子。”
厄苏拉体内的恐惧渐渐消退,她说:“来吧,我跟你一起回家。”
经过奶场,一个男人翻过牛栏,重重落在峨参丛中。他对厄苏拉举了举帽子,含糊地说:“早安,小姐。”就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了。他走路跛脚,步态滑稽,像查理·卓别林。大约是个退伍老兵,厄苏拉想。
“这人是谁?”南希问。
“我也不知道。”厄苏拉说,“噢,你看,路上有只死隐翅虫,你要拿来用吗?”
明天是美好的一天
1939年9月2日
“莫里斯说再打几个月就会停战。”帕米拉将餐盘放在滚圆的肚皮上。肚内装着她的下一个孩子,她希望是个女婴。
“你非要生个女儿才罢休吗?”厄苏拉说。
“是呀,不然就生到世界终结。”帕米拉愉快地回答,“这么说也请了我们,真没想到。周日在萨里郡吃午饭。还要见那两个古怪的孩子,菲利普和海泽尔。”
“我好像见过他们两次。”
“也许不止两次,你只是没注意他们。莫里斯说要来我们家玩,让‘兄弟姐妹熟悉熟悉’,但我家孩子不喜欢他家孩子,说菲利普和海泽尔不会玩。他们的母亲为烤牛肉和苹果派牺牲了青春,也为莫里斯牺牲了青春。不过,牺牲者的形象很适合埃德温娜。作为英格兰教会的一员,她的基督教情怀十分强烈。”
“嫁给莫里斯真倒霉,要是我绝对受不了。”
“我想她是感激他。他带她住在萨里,给了她网球场,介绍她内阁的朋友,还有数不尽的烤牛肉。他们常常招待要人。有些女人为过上这种生活,什么都愿意承受。即便是莫里斯。”
“我想,他对她的度量构成很大挑战。”
“对哈罗德的肚量也是。他跟莫里斯吵社会保障的事,跟埃德温娜吵基督教预定论。”
“她信预定论?我还以为她是圣公会教徒呢。”
“可不是,但她没有逻辑。笨得举世无双,也难怪他会娶她。你觉得莫里斯为什么说战争只会打几个月?这会不会只是他一厢情愿?我们应该相信他吗?我们到底该不该相信他说的任何一句话?”
“基本上不该信,”厄苏拉说,“但他在内政部高层,这种事应该知道一些。本周出了一个新部门,叫国家安全局。”
“你也听说了?”
“听说了。这边我们还在适应成人生活,那边反空袭防卫队已经变成国家正式部门了。”
厄苏拉十八岁离校,既没有去巴黎,也没有应某些老师的厚望报考牛津、剑桥,研读某个尚繁荣或已死去的语言。她只去了海威科姆,在一个秘书学校里学习。她想要尽快长大,不想被限制在学校。“有句诗不是说,时间的飞轮(此处指安德鲁·马维尔(Andrew Marvell)的诗句“时间的飞轮急促地逼近”(Time’s winged chariot hurrying near))什么的吗?”她对父母说。
“怎么说呢,长大是迟早的事。”希尔维说,“大家最后也都殊途同归。过程对我来说不重要。”
对厄苏拉来说,过程才是重点,但在希尔维心情不好时与她争辩没有任何好处。“我肯定能找到一份有意思的工作,”厄苏拉不顾父母阻挠,说,“在报社或出版社。”她想象着一种波希米亚氛围,男同事穿花格外套,扎领巾,女同事坐在皇家牌打字机前,举止优雅成熟地抽烟。
“不管怎么说都祝贺你。”伊兹在多切斯特宾馆请厄苏拉和帕米拉喝高档下午茶时说。(“不会是白请,肯定有事相托。”帕米拉说。)
“再说,谁没事当女学者呀?”伊兹说。
“我。”帕米拉说。
事实证明,伊兹请客的动机的确不纯。奥古斯都大火,伊兹的出版商让她给少女读者也写点“差不多的东西”。“不能再写淘气鬼。”她说,“那样肯定卖不动。这次要个特别积极向上的角色,类似曲棍球女队长类型的角色。有各种胡闹、争执,但她总能勒得住缰绳、控制住局面。”她转向帕米拉,柔声说,“所以呢,我就想到你了。”
秘书学院由一位姓卡夫的先生开办,他对皮特曼和世界语都相当虔诚,要求学生蒙眼练打字。厄苏拉怀疑这样做除磨炼技能还有别的企图,带领卡夫先生的“女孩们”抗议。“你真反叛。”女孩中有一个——莫妮卡——敬佩地说。“不是反叛,”厄苏拉说,“只是机灵警觉罢了。”
厄苏拉,诚如所言,长成了一个机灵的人。
厄苏拉在卡夫先生的学院学习时,打字和速记能力都很强,然而内政部那些以后再也见不到面的面试官们显然更看重她在古典学方面的造诣,派她去开合档案柜、管理无数牛皮纸信封。这虽不算她展望中“有意思的工作”,但她干得很仔细,十年里在女性的升职范围内慢慢地向上爬。(“总有一天,女人也能当首相。”帕米拉说,“也许就在我们有生之年。”)如今厄苏拉手下有一批初级职员替她跟踪牛皮纸信封的进展。她觉得这是自己事业上一点小小的进步。1936年调往防空部门至今,她一直在那里
工作。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传闻?”帕米拉说。
“我是个小女工,我能听到的消息都只是传闻。”
“莫里斯不能谈自己的工作,”帕米拉不高兴地说,“‘圣墙之内’发生了什么一点都不能提。这是他的原话——圣墙之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以灵魂作保,用自己的鲜血签署了秘密行动协议呢。”
“哦,那东西我们都要签。”厄苏拉说着拿了一块蛋糕,“这是工作需要。别人做什么我不知道,反正莫里斯的工作大概就是走来走去数数东西
罢了。”
“自我感觉还这么好。他肯定喜欢打仗,既能揽大权,又不伤他自己的性命。”
“而且有好多好多东西可以数。”两人都笑了。她发觉两人在一场即将发生的惨绝人寰的冲突面前,竟然表现得如此欢乐。周六下午,两人坐在芬奇利帕米拉家中的花园里,竹编茶几上摆着茶具。两人吃一种撒有杏仁粒和巧克力碎片的蛋糕。这是格洛弗太太的做法,写在一张沾满油手印的纸上传了下来。秘方的某些地方已经油透,好像肮脏的玻璃。
“多吃点吧,”帕米拉说,“就快吃不到了。”她喂了几块给黑提,她从巴特西捡回的野狗,模样不敢恭维,“你知道很多人开始杀自己的宠物
了吗?”
“太可怕了。”
“就是呀。难道它们不是家中的一分子?”帕米拉说着,摸了摸黑提的脑袋,“它可要比我的儿子们好多了,也乖多了。”
“你负责疏散的难民呢?”
“脏死了。”这天,帕米拉不顾自己大腹便便,一整个早晨都在伊林百老汇车站管理难民疏散,让婆婆奥莉芙留在家里照看孩子。
“你为大战所做的贡献可比莫里斯这样的人多多了。”厄苏拉说,“如果我能做主,就让你当首相,肯定干得比张伯伦好。”
“那是当然。”帕米拉放下茶盘,拿起编织活计——一件粉红色带花边的小衣服,“如果又是个男孩,我就拿他当女孩养算了。”
“可是,难道你自己不走?”厄苏拉问,“你不会把孩子都留在伦敦吧?你可以去狐狸角,德国人不会炸那种荒郊野外。”
“难道跟妈妈住在一起?天哪,绝不。我有个大学同学可以投靠,她叫珍妮特,是个本堂神父的女儿,当然这并不重要。她祖母有间小茅屋,在约克郡一个叫哈顿勒孔的小村,地图上很小的一个点。她准备带她的两个儿子去,也请了我。”帕米拉婚后接二连三生下了奈杰尔、安德鲁和克里斯托弗,兴致高昂地扮演着母亲的角色。“黑提肯定也会很高兴。那地方听起来相当落后,没电,也没自来水。正适合男孩到处野。在芬奇利没有多少机会撒野。”
“有些人在哪儿都能找到撒野的办法。”厄苏拉说。
“那个人怎么样了?”帕米拉问,“那个海军******的人。”
“你可以说名字。”厄苏拉一边掸着裙上的蛋糕渣,一边说,“金鱼草又没有长耳朵。”
“这年头到处都有耳朵。他说了什么没有?”
厄苏拉与克莱顿——“那个海军******的人”——交往已有一年(她以两人在慕尼黑的初识为开头)。他们在一个部门内部会议上首次相见,对方比她大十五岁,相当有风度,虽然娶了一个勤快的妻子(莫伊拉),且育有三女,均在私立学校就读,脾性还像狼一样野,具有攻击性。“无论怎样,我都不会离开她们。”第一次在他环境简陋的二房做完爱后,他这样告
诉她。
“我也不要求你离开她们。”厄苏拉说,虽然他这样表决心没有什么错,厄苏拉仍觉得与其把这话当作通牒说出来,不如让一切自然发生。
“二房”(她觉得自己肯定不是第一个克莱顿邀请来一窥究竟的女人)是海军******拨出的一所公寓,如果他夜里不想“长途跋涉”回到沃格雷夫家中莫伊拉和三个女儿身边,便去那里住。二房不是他一个人独用的。二房被占时,他便“游击”到阿盖尔路厄苏拉的公寓,或在她的单人床上,或在她的沙发上(他像海员一样对休息的地方毫无要求)消磨时间,追求他所谓“肉体的欢乐”后,才“拖着沉重的步伐”回自己家。陆上旅行,即便是坐几站地铁,对克莱顿来说也像远征。他生来只能航海,厄苏拉想,倘若伦敦周边各郡能划着木船前往,他一定比在陆地上移动快乐得多。有一次两人果真划船去了猴岛,在河岸上野餐。“像正常情侣那样。”他抱歉地说。
“你要是不爱他,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帕米拉问。
“我喜欢他。”
“我还喜欢给我家送菜的小伙子呢。”帕米拉说,“也没见我跟他睡
觉呀。”
“他对我的意义远远超出一个小贩。”两人就快吵起来,“他也不是个愣头小子。”她继续辩护道,“他是个大写的人、完整的人……他已经成熟了。你明白吗?”
“你是说他已经成家了。”帕米拉气恼地说。她露出不解的表情,说:“那么你看见他时,心跳难道不加快?”
“也许有一点。”厄苏拉老实交代事实。她无法对帕米拉讲清婚外恋的道理,决定不再针锋相对,“谁想得到呢,我们家最浪漫的人居然
是你。”
“不,不是浪漫。浪漫的是泰迪。”帕米拉说,“我只是相信我们的社会必须通过螺丝和螺帽来稳固——尤其现在——而婚姻是螺丝螺帽的一
部分。”
“螺丝螺帽一点也不浪漫。”
“我很欣赏你,真的。”帕米拉说,“欣赏你坚持自我,不随大溜。我只是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相信我,我也不希望自己受到伤害。你不生我的气了吧?”
“不生你的气了。”帕米拉欣然说,继而又笑道:“要不是你从前线带回这些风花雪月的消息,我的生活不知有多无聊呢。明明是你在恋爱——或者随你怎么叫它,我却好像自己在恋爱一样兴奋。”
猴岛之行毫无风花雪月的意味,两人只是规规矩矩地坐在花格布上吃冷鸡、喝温葡萄酒。“我们红彤彤的灵泉。”厄苏拉说。克莱顿笑道:“这句话很像一个什么文学作品。我可不懂诗,你知道。”
“我知道。”
克莱顿这个人,你似乎永远看不透。她曾在办公室偶尔听到有人说他“斯芬克斯”。他的确显得守口如瓶,令人感到深不可测,仿佛藏着许多秘密——比如童年阴影,比如怪异癖好。一个神秘的人,她一边这样想,一边剥开一个白煮蛋,蘸一点拧在小纸团里的盐粒。这顿野餐是谁准备的呢?——不至于是克莱顿。但愿不是莫伊拉。
由于两人的关系不可告人,他变得越来越愧疚。他说,她为他日渐平淡的生活增添了一种激情。他曾随杰里科征战日德兰半岛,“什么场面我没经历过?”如今却只“比幕僚好不了多少”。他感到无聊得发慌,他说。
“或者你说爱我,”厄苏拉说,“或者我们结束。”野餐还备了水果——纸巾包里依偎着几个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