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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他们处理的第一起重灾事故发生在一排连栋公寓中,炸弹笔直落向其中一所大房子,左右房屋均未遭损害,仿佛德国纳粹空军专门针对这房子的住户一般——里面住着两户人家,包括老人和孩子,甚至有两个怀抱中的婴儿。受地窖保护,所有人都活着,但供水管道和下水管道全数炸裂,一时来不及关闭,地窖遇难者统统身陷污水之中。

其中只有一个女人想办法爬了上来,紧紧扒住地窖的一面墙,救援队从地缝中看见她,伍尔芙小姐和阿米蒂奇先生攥住休的皮带,放厄苏拉入地窖。她将手伸给女人,一时间,女人似乎就要伸手握住,却被越漫越高、最终充满了地窖的粪水吞没了。

消防大队终于赶到现场,抽尽污水后,大家发现十五具尸体,其中七具是儿童。大家将尸体横陈屋前,仿佛在晾干。伍尔芙小姐命令尽快将尸体裹起,拖到墙后等待停尸间派来的运尸车。“这种事看到了对士气不利。”她说。厄苏拉早就吐干净了她早先吃下的晚饭。每次事故救援后她都要吐。阿米蒂奇先生和帕尔默先生也一样。西姆斯先生则在处理事故前就吐起来。只有伍尔芙小姐和勃洛克先生对死亡免疫。

事后,厄苏拉努力想忘掉那些孩子,忘掉那女人失手未抓住她时脸上惊惧的(也还带着某种惊讶,似乎不相信这样的事竟也会发生)表情。“你就想,他们已经获得了宁静。”伍尔芙小姐一边将滚烫的甜茶发给她,一边坚毅地安慰道,“他们已摆脱了这一切,不过是走得有点太早。”德金先生又说:“他们都到光的世界去了。”厄苏拉心想原话应该是“他们都去了光的世界”。厄苏拉不信死者有别的地方可去,觉得他们至多进入了空无、黑暗,进入了无限。

“唉,我希望我死的时候,可别死在粪堆里。”勃洛克先生更为直白地说道。

她以为她永远无法摆脱那第一次事故的阴影,但接踵而来许许多多的事故将它给掩埋了,如今她很少再把它想起来。

“很糟糕,”她走到厄苏拉跟前,平静地说,“他们需要轻的人。”

“轻的人?”厄苏拉重复道。

“也就是瘦子。”伍尔芙小姐耐心解释。

“要进里面去?”厄苏拉抬头恐惧地看着面前高高堆起的火山。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勇气,进入那地狱的入口。

“不,不,不是进这里。”伍尔芙小姐说,“你跟我来。”天上下起雨来了,雨势很大,厄苏拉跟在伍尔芙小姐身后连滚带爬地踏过崎岖断裂、满是障碍的地表。打着电筒也没用,她一脚踩进一只自行车轮子里,心想不知炸弹爆炸时是否有人正在骑这辆车。

“这边。”伍尔芙小姐说。那是另一个废墟堆,与刚才那个一样大。她们已到了另一条街,还是仍在同一条街上?厄苏拉已经彻底转了向。究竟一共有多少堆?一个噩梦般的情景划过她的脑际:整个伦敦都化作了一堆

废墟。

这堆废墟并不像火山。救援小组从堆侧一条通道进入,比处理刚才那堆废墟时更为大胆地用鹤嘴锄和铁锹在碎石间敲弄着。

“这里大致有个洞。”伍尔芙小姐说,坚定地握住厄苏拉的手,带她向前,仿佛后者是个扭扭捏捏的孩子。厄苏拉根本看不出哪里有洞。“我想应该很安全,你只需要钻进去就行。”

“这是条隧道?”

“不,只是个洞。另一边离地面有段距离。我们觉得下面好像有人。下面离洞不算高。”她鼓励似的补充道。“不是隧道。”她又说,“你来钻吧。”救援小组的人停下手上的锄锹,不甚耐心地等待厄苏拉行动。

为钻进洞内,她必须先脱掉头盔,在胸前打着手电。虽然已经听了伍尔芙小姐的介绍,她仍期待洞内有一段隧道可以缓一缓,却发现自己立即探进了一个山洞般的地方,简直像玩岩洞探险。不知是谁两手抓住她腰间休的皮带,使她安下心来。她移动手电,试图看见。“有人吗?”她一边将光线往深不见底的黑暗找去,一边喊道。光线落在一片纵横交错的管道和碎得像火柴棍一样的木桩上。她将光线投进一条狭缝,试图看清缝内状况。她隐约看到一张仰起的男人的脸,苍白似鬼,在黑暗中浮现出来,仿似幻觉,仿似地牢里的囚徒。至于这张脸是否还连接着身体,她无法确定。

“你好。”她说,似乎期待男人的回答,虽然仔细一看,她发觉男人的头颅已经不完整了。

“里面有人吗?”她爬回外面后,伍尔芙小姐怀着一丝希望问。

“有个人死了。”

“方便收尸吗?”

“不方便。”

虽然一切都已臭到极致,雨水似乎让它们又发出了更浓的恶臭。湿潮的砖灰凝成面糊状的沙浆。在外辛苦几小时,他们便都从头到脚盖上了这种东西。由于太恶心,大家都尽量不去想它。

医用车辆吃紧,克伦威尔路上一起事故堵住了交通,也堵住了本应前来救援的医生和护士。伍尔芙小姐教授的急救知识于是派上用场了。厄苏拉给一只断臂上了夹板,给一颗伤头做了包扎,给一只眼睛蒙上了纱布,还包裹加固了西姆斯先生在高低不平的地上崴伤了的脚踝。她给两个重度昏迷者做了登记(头部有伤,股骨、锁骨、肋骨骨折,盆骨貌似粉碎性骨折),也登记了几名死者(死者容易,因为已经死了),接着复查确保姓名与情况对应正确,以免将死者发往医院,生者却送去停尸间。她还指挥了几个生还者去休息中心休息,几个尚能行走的伤员去伍尔芙小姐坐镇的急救站。

“假设你见到安东尼,”她见到厄苏拉时说,“让他叫一辆移动餐车过来。”厄苏拉派托尼去叫车。只有伍尔芙小姐称呼他安东尼。他年仅十三岁,是个童子军,也是他们组的民防信报员,骑着自行车在满地碎石块、碎玻璃间奔波。厄苏拉想,假设托尼是自己的孩子,她定要将他送得越远越好,绝不让他在这里越陷越深。不消说,男孩自己很是喜欢这份活。

她向托尼交代了事情后,由于有人说仿佛在洞里听到声音,她又折返洞里。那个苍白的死人像先前一样安安静静。“你好,又是我。”她对他说。她心想这人也许是过去住临街的麦克考尔先生,来这儿是为了看望谁。不幸啊。她累得像条狗,连死人永恒的安眠都让她羡慕。

再从洞里钻出来后,餐车已经到了。她敞开肚子喝茶,噗噗往外吐着沙泥。“我打赌你必定出身高贵。”帕尔默先生笑道。“你这是故意刁难我了。”厄苏拉一边说,一边笑,“我想我吐得还算文雅吧。”废墟上的救援工作仍在进行中,虽然看似毫无结果,但紧张的节奏在后半夜慢了下来,于是伍尔芙小姐吩咐她回营地休息。废墟顶有人要绳子,厄苏拉猜是要放人下去,或提人上来,或者既放人下去又提人上来。(“他们觉得好像有个女人。”德金先生说)

她已彻底筋疲力尽,几乎累得走不动路了。她费尽最后一丝力气避着地上的乱石,才走了十码左右,就被不知是谁揪住手臂猛地拖住,她险些摔倒,幸亏拦她的人也紧紧稳住了她。“小心,托德小姐。”一个声音吼道。

“勃洛克先生?”在他们驻扎的礼堂,勃洛克先生刀枪不入、不容辩驳的样子,总令厄苏拉有些害怕,但在这夜色下的户外,他却不知为何没有了攻击性。“什么事?”她说,“我累了。”

他将电筒照向前方。“你看见了吗?”他说。

“我什么也没看见。”

“那是因为那里什么也没有。”她又仔细看了看。发现一个坑——巨大的坑——深不见底。“有二十英尺,甚至三十英尺深,”勃洛克先生说,“你差点就走进去了。”

他陪她走回礼堂。“你太累了。”他说。他一路上都搀扶着她,她透过他紧抓的手指,感受到他肌肉的力量。

一到营地她便倒在行军床上,与其说立即睡着,不如说晕了过去。六点警报解除时她醒过来,感到自己已经睡了好几天,虽然只有三小时。

帕尔默先生也在营地,且不嫌麻烦张罗了茶水。她能够想象他在家里的样子。穿着拖鞋,叼着烟斗,读着报纸。战地与他格格不入。“拿着。”他说着,递给她一杯茶。“你可以回家了,亲爱的。”他说,“雨已经停了。”仿佛前夜搅扰她安宁的不是德国纳粹空军,而是一场豪雨。

她没有回家,而是走回废墟去看了看救援的进展。日光下的废墟看来很不一样,竟然十分眼熟。虽然她无论如何想不起究竟在哪里看见过。

景况狼藉,整条街都炸没了。而废墟还是原来的废墟,自成体系,仿佛蜂巢般忙碌。对战争中的艺术家来说是多么好的主题,她想。名字就叫《土冢上的挖掘者》。毕阿·肖克洛斯上的就是美术学院,战争伊始毕业。不知她是否受战争感染而开始了对它的描绘,抑或不以为然地正努力超然它之上?

小心翼翼地,她开始往土冢上爬去。一个救援队员伸手拉了她一把。替班的救援队已经上岗,然而上一班岗的队员仍在劳作。厄苏拉理解他们的心情,一旦认为事故现场属于了自己,是很难半途丢下不管的。

随着晚间精密挖掘的成果逐渐显露,土冢顶的“火山口”突然响起一阵兴奋的喧哗。一个腋下套着绳索的女人(这一幕丧尽了女人所有的优雅)被生拉硬拽地从洞穴里拖了出来。再由几双手传递到了土冢脚下。

厄苏拉见她周身被灰尘染得黢黑,一时清醒一时昏迷。虽然气若游丝,但好歹活了下来。她被装进冢底一辆耐心等候多时的救护车里。

厄苏拉自己也向冢下爬去。地上有一具裹起的尸首正等待停尸间的面包车。厄苏拉撩开裹尸布,发现正是昨夜那个男人。日光下她看清他果然是住在10号里的麦克考尔先生。“你好。”她说。他很快就会成为她的老朋友了。伍尔芙小姐会叫她将他登记入案。但她搜遍全身,发觉便笺本丢了,没有东西可以写,只在口袋里找到一支唇膏。将就一下吧,她听见希尔维的声音这样说。

她想写在麦克考尔先生额头上,但又觉得这样有欠庄严(她又觉得似乎没有比死亡更不庄严的事),于是她亮出他的胳膊,在一块手绢上吐些口水,擦净上面的尘土,仿佛他是个玩得浑身脏兮兮的小男孩。她用唇膏在臂上写下他的名字和地址。唇膏是血红色,看来十分切题。

“好了,再见。”她说,“恐怕我们再不会见面了。”

绕过昨晚险些掉入的大坑时,她看见伍尔芙小姐正坐在一张从残骸里打捞出的餐桌边,仿佛坐在自己的办公室内,为人们指点方向——哪里有食物和庇护,哪里能领到衣物和配给卡等东西。伍尔芙小姐的精神仍然抖擞,然而只有天知道她上一次睡觉是什么时候。毫无疑问,这位妇女的灵魂是用铁打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厄苏拉对伍尔芙小姐的好感与日俱增,对她的敬仰超过对自己认识的任何其他人,也许只有休还在她之上。

桌前的长队是由前夜躲在大防空洞里的人们组成的。另有许多人还不断从防空洞里走出来,仿佛夜行动物,在天光下眨巴着眼,发觉自己无家可回了。厄苏拉想,防空洞怎么会在这里呢?应该在另一条街上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弄清了方向,发觉整个晚上自己都误以为身处另一条街。

“他们把那个女人弄出来了。”她告诉伍尔芙小姐。

“活着吗?”

“就算活着吧。”

回到菲力莫尔花园,梅丽已经起床穿戴完毕。“昨日可好?”她说,“壶里有茶。”她说着给厄苏拉倒了一杯。

“噢,你知道。”厄苏拉接过茶说。茶水已经不很热,她耸了耸肩。“可怕极了。时间到了吗?我得上班去了。”

翌日她归档时惊讶地发现了伍尔芙小姐登记的几份档案,出自她护士长的手笔,字迹清晰整洁。有时档案袋里会装一大包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呈到她办公桌上。05.00中期事故报告。情况报告。伤亡:送医55人。死亡30人。3人下落不明。彻底毁坏房屋7幢。约计120人无家可归。现有救火队2支、救护车2辆、人力资源规划员2名、特种部队2支及警犬1条在岗。救援工作仍在 继续。

厄苏拉没注意到现场还有狗。这只是伦敦那夜发生的多起轰炸事故中的一起罢了。她抓起那沓报告说:“福塞特小姐,你来归档吧。”心中已等不及要去喝那十一点的上午茶了。

她们在露台上吃午饭,一盆马铃薯鸡蛋沙拉,放了小红萝卜、生菜、番茄,还有黄瓜。“均出自我们母上大人神奇双手的耕种。”帕米拉说。厄苏拉好久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午饭了。“跟着还有一道苹果酱吐司,我想。”帕米拉说。希尔维离开去应门铃了,休正在外处理一发据说掉在村子另一边田里未爆的炸弹,于是此时桌前除了她们没有别人。

孩子们也在户外吃饭——慵懒地靠坐在草地上,假装自己吃的是炖水牛肉和玉米煮豆(实际上吃的是粗盐牛肉片三明治和白煮蛋)。他们从花园柴房里找出一个很脏的窝棚,开始疯玩牛仔和印第安人的游戏,直到篷车(其实是端盘子的布丽奇特)送来了食物。

帕米拉的孩子扮牛仔,转移过来的孩子高高兴兴地扮着阿帕切族人。“我觉得土著的角色更适合他们的天性。”帕米拉说。她用纸板和鸡毛给印第安人每人做了一个头饰。牛仔们则只有休的手帕可用,纷纷扎在脖子里。两条拉布拉多猎犬以犬科动物兴奋时特有的形态相互追逐。年仅十个月大的杰拉德睡在帕米拉的狗黑提身边的毯子上。黑提面对躁动的景象岿然不动。

“他代表族中唯一的女性。”帕米拉说,“至少这样孩子们能稍微安静些。这已经是奇迹了。整个印第安之夏都很管用。”

“一个家里有六个男孩。”帕米拉说,“感谢上帝,马上就要开学了。男孩从来不知道累,你总要给他们点事做才行。我猜你很快要走吧?”

“恐怕是的。”

她抽出这本可独处的宝贵的周六,来拜访帕米拉和她的孩子们,发现帕米拉被战争摧垮了,希尔维却不知为何活跃起来,成了一名忠诚的皇家妇女志愿服务队员。

“我很惊讶。她一生并不喜欢和其他女人打交道。”帕米拉说。

希尔维养了一大群小鸡,且为了满足军需正紧锣密鼓地提高鸡蛋产量。“可怜的东西们,日夜不停地下蛋。”帕米拉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母亲在经营兵工厂呢。”厄苏拉怎么也想不到如何让鸡也能加班。“她跟鸡去游说嘛。”帕米拉笑道,“作为一个合格的养鸡妇人。”

厄苏拉没有提自己有一次出勤,去一户被炸毁的人家,那户后院养了一窝鸡,救援队抵达后,发觉小鸡都活着,但只只的毛都炸飞了。“毛都拔好了嘛。”勃洛克先生见怪不怪了,笑着说。厄苏拉见过被爆炸气浪剥了衣服的人,也见过仲夏繁茂的大树被冲光了树叶。这些她都没提。她也不提自己如何蹚行于断裂排水管喷出的污水,当然更不会提被这污水没顶的事。还有将手放在一个人胸口,却发现手不知为何竟滑入了胸中时,那种惊讶而作呕的感觉,她也是不会说出来的。(幸好那个人已经死了,她想。)

哈罗德有没有将自己的见闻告诉帕米拉呢?厄苏拉没有问。当此良辰提这样的问题未免扫兴。她想到了那些从上一场战争里生还后对战壕里发生的事只字不提的人。西姆斯先生、帕尔默先生,当然,还有她的父亲。

希尔维的养鸡场似乎成了地方黑市的心头大患。村里人似乎什么也不缺。“村里已经开始以物易物。”帕米拉说,“相信我,大家真的在交换东西。她现在肯定在前门换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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