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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为了让格洛弗太太“照看”,大家不得不坐在厨房桌边,尽管众人竭力反抗,格洛弗太太仍成功地让大家拿出课本来学习。帕米拉做加法,泰迪写字母(Q是quail的Q,R是rain的R)。厄苏拉的书法惨不忍睹,被勒令练字。厄苏拉觉得一个除购物清单(板油、炉膛涂料、羊肉块、戴恩福德氧化镁乳液)外什么也不曾写过的人,竟然挑剔自己艰难写成的字母,简直天理难容。

与此同时,格洛弗太太正忙着压牛舌:去软骨硬骨,卷起,塞入压舌器。看她做这件事比抄写“劲风西来吹起勇敢的吉姆”或者“五个巫师跳来跳去打拳击”要有趣多了。“我要是上了她当校长的学校,一定会恨死。”帕米拉一边与算术题搏斗,一边悄悄说。

肉铺家送肉的小孩打着车铃来了,他的到来让三人分了心。这个孩子叫弗雷德·史密斯,今年十四岁,托德家不仅女儿,就连莫里斯都崇拜他。女孩们亲昵地称他“弗雷迪”,以表钦慕。莫里斯称他“史密西”,以表同志间的友谊。有一回,帕米拉说莫里斯爱上了弗雷德,不慎被格洛弗太太听见,在她腿上用打蛋器重重抽了一下。帕米拉相当气恼,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何受罚。弗雷德·史密斯称呼女孩时一律叫“小姐”,称莫里斯时则叫“托德少爷”,他对这些人都毫无兴趣。格洛弗太太叫他“小弗雷德”,希尔维有时叫他“送肉的孩子”,有时叫他“送肉的好孩子”,与前任送肉的孩子列昂纳德·阿什区别开。格洛弗太太曾抓到列昂纳多在鸡窝偷蛋,称他为“贼头贼脑的坏小子”。列昂纳德·阿什谎报年龄入伍,死在索姆河战役中。格洛弗太太不念斯人已去,说他死得好,死得十分应该。

弗雷德递给格洛弗太太一只白纸包,说:“这是您要的牛百叶。”接着将一只又长又软的死兔子放在控水板上,“已经挂了五天,格洛弗太太,真是只漂亮的兔子。”素来对赞许十分吝啬的格洛弗太太,此时为表对兔子质量的认可,打开饼干罐,让弗雷德自己从那片禁土中挑一块最大的松饼去吃。

格洛弗太太将舌头安顿在压榨器中,立即给兔子剥起皮来。这个过程看了令人压抑,却又欲罢不能。直到这可怜的生物从自己的皮毛中完全剥离,赤条条露着亮闪闪的骨肉,大家才回过神来,发觉泰迪不见了。

“快去找。”格洛弗太太对厄苏拉说,“找到后可以喝一杯牛奶,吃一块大松饼,虽然上帝知道你们谁都不配。”

泰迪喜欢捉迷藏,厄苏拉看大家怎么叫他都不应,便去检查他的秘密基地:客厅窗帘后、餐厅桌下。确认哪里都找不到,又朝楼上卧室走去。

紧接着,前门响起一阵急促的铃声。她在楼梯角转过身,看见希尔维穿过门厅,替费洛维大夫开了门。厄苏拉想,母亲一定是从后楼梯下来的,不可能变魔术似的把自己变出来。费洛维大夫和希尔维压低声音展开一场激烈对话。很可能有关布丽奇特,虽然厄苏拉一个字也听不清。

泰迪不在希尔维房里(他们已经很久不把那房间当作父母二人的房间了),也不在莫里斯房里。对一个一半时间待在学校的人来说,这个房间有些大而无当。他不在主客房,也不在副客房。也不在自己塞满了火车玩具的卧房里。浴室里没有,放床上用品和毛巾的柜子里也没有。床底下、衣柜里、其他橱柜中,也都没有泰迪的影子。他也没有使出他最喜欢的一招,在希尔维的鸭绒被下挺尸。

“楼下有蛋糕吃哦,泰迪。”她对空无一人的房间说。一般只要说有蛋糕,无论真假,泰迪都会自己出来的。

厄苏拉朝通往阁楼的黑暗狭窄的楼梯走去,踏上第一级楼梯,心马上被恐惧狠狠地刺了一下,她不明白恐惧从何而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害怕。

“泰迪!泰迪你在哪儿?”明明想大呼,却只发出了很轻的声音。

泰迪不在厄苏拉和帕米拉的卧室,不在格洛弗太太的房里。也不在原来的育儿室——现在放满箱柜和旧衣旧玩具的仓库里。只剩下布丽奇特的房间没有找了。

门是虚掩的,厄苏拉强迫自己向它走去。开启的门后藏着可怕的东西。她不想看到,又不得不看到。

“泰迪!”她一见泰迪,就欢喜得把一切抛到了脑后。泰迪坐在布丽奇特的床上,膝头放着他生日时收到的小飞机。“我到处找你。”厄苏拉说。特里克西躺在床角地上,此时也激动地站起来。

“我想,布丽奇特见了飞机就会好起来。”泰迪边说边摸着小飞机。泰迪对玩具火车和玩具飞机对疾病的治疗作用深信不疑。(他对大家说,自己长大了一定会成为一名飞行员。)“布丽奇特睁着眼,但我觉得她好像睡着了。”他说。

她的确睁着眼睛。睁得很大,空洞地瞪着天花板。眼睛神色不安,表面蒙了一层蓝汪汪的水。她的皮肤微微发紫,是厄苏拉的温莎·牛顿牌彩笔套装里的钴紫色。她看见布丽奇特的舌尖外露,一瞬间想起了格洛弗太太往压榨器里塞牛舌的画面。

厄苏拉从没见过死人,但她知道,布丽奇特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快下来,泰迪。”她的语气小心翼翼,仿佛她弟弟是一只随时要冲出去的野兽。她开始发抖,不仅因为布丽奇特已死,虽然死相已足够骇人,也因为房里有着另一样东西,比那死人要危险得多。那光秃秃的四壁,床上单薄的机织床单,梳妆台上的珐琅发刷,地上的粗布地毯,仿佛都不再是单纯的物件,而变成一种巨大的威胁。厄苏拉听见楼梯上传来希尔维和费洛维大夫的声音。希尔维听来焦急,费洛维大夫的声音则无动于衷。

希尔维走进来,看见布丽奇特房中的两个孩子,吓得惊呼“上帝”。她一把将泰迪从床上抱起,拽着厄苏拉的胳膊来到走廊上。特里克西兴奋地摇着尾紧随其后。“回房间去,”希尔维说,“不,去泰迪房间。不不,去我的房里。现在就去!”她急得要发疯,不再是孩子们熟悉的样子。希尔维回到布丽奇特屋中,二话不说关上门。两人只听见门后希尔维和费洛维大夫模糊不清的交谈。厄苏拉牵起泰迪的手,说:“来吧。”泰迪乖乖地任其带下楼,来到希尔维的房间。“你刚才说有蛋糕?”他问。

“泰迪的皮肤变得和布丽奇特一样紫了。”希尔维说。恐惧使她胃里感到一阵空虚。她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什么。厄苏拉的脸色发白,合上的眼皮正在发黑,皮肤散发出一种病态的光泽。

“应该说是紫黑色。”费洛维大夫一边给泰迪听诊一边说,“看见他脸颊上乌红色的斑点了吗?怕是染上了最强的一种流感啊。”

“别说了,请别说了。”希尔维喉咙嘶哑地说,“别像给医科学生上课似的。我是他们的母亲呀!”那一刻她恨透了费洛维大夫。布丽奇特还躺在楼上,虽然身体还有余温,但已经像坟头的大理石那样死透了。“流感,”费洛维大夫只顾继续说下去,“你家女佣昨天在伦敦与人群摩肩接踵——那是传染的最佳时机。流感一眨眼就能杀死人。”

“不会的,”希尔维疯子般死死抓住泰迪的手,“我的泰迪不会死。我的孩子们不会死。”她改口道,伸手又摸了摸厄苏拉滚烫的额头。

帕米拉在门外徘徊,希尔维哄她走。帕米拉哭了。希尔维不能哭,她需要与死亡对峙。

“一定还有什么我能做的事吧?”她问费洛维大夫。

“你可以祈祷。”

“祈祷?”

希尔维不信上帝。她(因蒂芬的死和其他种种不幸)觉得《圣经》里这个神荒唐透顶且报复心强,并不比宙斯或潘神更可信。不过她周日照样去教堂,免得休奇怪。维持表面和谐。此时她祷告起来,毫无信仰但极度虔诚。她觉得反正没有区别。

当一种仿佛植物茎秆分泌的乳白色汁液带着血丝从泰迪的鼻孔里流出时,希尔维发出了野兽受伤般的叫喊。格洛弗太太和帕米拉在门后听见了,一反常态地结盟,紧紧握住对方的双手。希尔维抢过泰迪,紧紧贴在胸前痛哭起来。

亲爱的上帝,费洛维大夫心想,这个女人悲痛起来太可怕了。

他们躺在希尔维的床上,裹着亚麻床单发汗。泰迪四肢舒张,倒在一堆枕头里。希尔维想抱紧他,但他浑身滚烫,她于是只握住他的脚踝,仿佛怕他跑了。厄苏拉觉得自己的肺堵住了。她想象肺中塞满了蛋黄酱,想象这淡黄色的蛋黄酱既浓稠又甜蜜。

入夜时分,泰迪死了。厄苏拉知道他死了。她在心里感觉到了他的死亡。她听到希尔维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有人将泰迪抱走。虽然他又轻又小,厄苏拉却觉得似乎有一件沉甸甸的东西被移开了,而她被孤零零地留了下来。她听见希尔维泣不成声,那是一种不忍卒听的声音,仿佛她的四肢被割去了一条。

每一口吸气都在挤压她胸中的蛋黄酱。随着此世逐渐模糊,她心里出现一种期盼的感觉,仿佛前方等待她的是圣诞节,或她自己的生日。很快,黑蝙蝠般的夜晚降临了,它用翅膀笼罩她。她将迎来最后一次呼吸。她向泰迪的方向伸出手,忘了他已经不在那儿。

黑暗降临。

1910年2月11日

希尔维点燃一支蜡烛。卧室壁炉上马车形的小金钟显示五点,冬日清晨是黑暗的。钟是英国钟(“比法国钟好。”她母亲教导她),曾是她父母的结婚礼物。皇家肖像师死后债主上门,寡妇一边将这只钟往裙摆下藏,一边悼念裙撑时代的便利。洛提每十五分钟一次当着债主的面报时。幸好报整点时,他们已经走了。

新生婴儿在摇篮里睡熟了。希尔维突然想到柯勒律治的那句“我的婴儿安睡在身侧的襁褓”。是哪首诗里的?

炉架上火焰已衰弱,只剩几朵小火苗在炭条上舞动。宝宝发出咿呀的呢喃,希尔维立即坐起。生育是件十分粗暴的工作。倘若让她设计造人的方式,她会做出全然不同的安排。(或许让受孕简单到只需往耳内射入一道金光,且在某个朴素的地方安排一处舒适房间,让九个月后的准妈妈待产。)她从暖床上下来,将厄苏拉抱出摇篮。突然,在白雪覆盖的寂静中,她似乎听见了马匹的响动,这反常的声音在她心底激起一阵小小的涟漪。她抱起厄苏拉来到窗前,拉开厚窗帘往外看。雪将一切熟悉的景物掩盖住,万物银装素裹。在这纯白当中出现一幅令人心醉的画面:乔治·格洛弗骣骑夏尔马(她判断这匹是尼尔森),踏车道而来。他看起来十分高大,仿佛古时英雄。希尔维拉上窗帘,折腾了一晚上,她想自己一定是产生了幻觉。

她将厄苏拉抱回床上。婴儿寻觅她的乳头。希尔维坚持亲自为孩子哺乳。她觉得玻璃奶瓶和橡胶奶嘴有悖自然,虽然如此,哺乳时她仍不禁觉得自己像一头被挤的奶牛。婴儿置身新奇的环境,觉得很好奇,缓慢摸索着。还有多久才开早饭呢?希尔维暗自想。

休战

1918年11月11日

亲爱的布丽奇特,我把所有的门都锁上了。村里来了一伙贼——“贼”怎么写?厄苏拉使劲想,直想到把笔杆咬出了木刺,仍拿不定主意。她划掉写了一半的“贼”,写上“强盗”。村里来了一伙强盗,请您同克拉伦斯的母亲待在一起,好吗?为了加强效果,她又加上:请别敲门,我头疼。她在末尾署上“托德太太”。等到厨房里一个人也没有时,才走出去将字条钉在厨房后门上。

“你在干吗?”格洛弗太太走进来问她。厄苏拉吓了一跳。格洛弗太太走路像猫一样。

“没干吗。”厄苏拉说,“我看看布丽奇特回来了没有。”

“哦,”格洛弗太太说,“她乘最后一班火车,还得过几小时才回来。快睡觉去,你早该睡了。家里都快无法无天了。”

厄苏拉不知道无法无天是什么,但它听起来是件好事。

第二天早晨,布丽奇特没有回来。更奇怪的是,帕米拉也不见了。厄苏拉感到一阵欣慰。这种欣慰与前夜促使她写下字条的恐惧感一样来得毫无道理。

“昨晚门上有张字条,是一个愚蠢的恶作剧。”希尔维说,“布丽奇特被锁在外面。字看来是你的笔迹,厄苏拉,我想你没什么好解释的吧?”

“我没有什么要解释。”厄苏拉面不改色地说。

“我让帕米拉去杜德兹太太那里接布丽奇特了。”希尔维说。

“你让帕米拉去?”厄苏拉的声音充满恐惧。

“对,让帕米拉去了。”

“帕米拉和布丽奇特在一起?”

“对,”希尔维说,“跟布丽奇特在一起。有什么问题?”

厄苏拉夺门而去。虽然希尔维在身后叫,她却一步也不停。八年来她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连莫里斯要拧她胳膊时都没有。她沿着小路往北,朝杜德兹太太的小屋去,双脚溅起无数泥点。终于迎上帕米拉和布丽奇特时,她已经脏得像一只泥猴。

“怎么啦?”帕米拉紧张地问,“是不是爸爸出事啦?”布丽奇特画了个十字。厄苏拉向帕米拉飞扑过去,抱住她哭起来。

“到底怎么了?快告诉我!”帕米拉害怕着。

“我不知道。”厄苏拉抽泣着,“我就是很担心你。”

“你这个傻瓜。”帕米拉紧紧抱住厄苏拉,深情地说。

“我有点头疼,”布丽奇特说,“我们快回家吧。”

很快,黑暗又降临了。

1910年2月11日

“费洛维大夫说这是个奇迹。”布丽奇特对格洛弗太太说。二人在早茶上庆贺新生儿的降生。按格洛弗太太的理解,分娩在母婴的杀戮史里没有奇迹可言,奇迹只有《圣经》里才有。“可能她生完这个就不会再要孩子了。”她说。

“为什么不再要?她生的哪一个不是又健康又可爱?她家里又这样有钱,要什么有什么。”

格洛弗太太起身离开餐桌,对反驳不予理会,只说:“我得给托德太太准备早餐了。”她从食橱里端出一碗浸在牛奶中的腰子,着手去除包在外面胎膜一般肥腻的膜。布丽奇特瞥了眼碗中点缀血珠的白牛奶,突然觉得有点恶心。

费洛维大夫已经吃过早饭——熏肉、血肠、煎蛋吐司——走了。村上来了人,想帮他把汽车从雪中挖出来,发现挖不动,便有人去叫乔治。乔治骑着他的夏尔马来了。格洛弗太太在一瞬间想到了英格兰的保护神圣徒乔治,但觉得这个念头太猖狂,马上打消。不大一会儿工夫,格洛弗太太的儿子就将费洛维大夫的车拖了出来,两人一个骑马一个坐在车里,犁着雪离开了。

一个种田的被公牛踩了一脚,但还活着。格洛弗太太自己的父亲就是在奶场工作时被奶牛踩死的。年幼但勇敢的格洛弗太太,当时与自己的父亲还不太熟,亲眼在挤奶棚里撞见了倒地而死的他。稻草上的鲜血至今仍历历在目,肇事奶牛脸上诧异的表情她也还记得。那是她父亲最喜欢的一头奶牛,名叫梅西。

布丽奇特在茶壶上暖手,格洛弗太太说:“嗯,我得弄我的腰子了。替我为托德太太找一朵点缀餐盘的花来。”

“花?”布丽奇特望着窗外的雪犯愁,“这时候找花?”

休战

1918年11月11日

希尔维打开后门:“是你呀,克拉伦斯。布丽奇特出了点小事。她绊了一跤。只扭伤了脚踝,我想。不过可能去不了伦敦庆典了。”

布丽奇特坐在灶台边格洛弗太太专用的高背温莎椅上,小口啜饮白兰地。受伤的脚搁在板凳上,兴致勃勃地讲述着自己摔倒的故事。

“我正要走进厨房,只是要进厨房。前面我一直在外面洗衣服,不知道洗它干什么,这天眼看又要下雨了。突然我觉得背上被推了一下,就摔倒了,就疼得不得了。推我的是一双小手。”她补充说,“就像是一双鬼娃的手。”

“哦,是吗?”希尔维说,“这家里可没有鬼,无论是鬼娃还是鬼大人。你看见什么了吗,厄苏拉?当时你在花园里,对吧?”

“嗨,这傻姑娘肯定是自己绊倒的,”格洛弗太太说,“她笨手笨脚,您又不是不知道。总之,”她语气里透着幸灾乐祸,“这下没法儿去伦敦‘带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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