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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就去,”布丽奇特无畏地说,“什么也拦不住我。来,克拉伦斯,你来扶我,我蹦也要蹦到伦敦去。”

黑暗,又是黑暗。

1910年2月11日

“我知道你们肯定要问——小孩取名叫厄苏拉。”格洛弗太太说着,在莫里斯和帕米拉的碗里分别盛了一大勺粥。两人坐在厨房的木桌前。

“厄苏拉。”布丽奇特赞美道,“这个名字好。她喜欢那朵雪花莲吗?”

休战

1918年11月11日

不知为何许多事都似曾相识。希尔维说这叫“即视感”,是意识玩弄的小把戏,而意识又是最神秘不可测的东西。厄苏拉坚信自己记得躺在树下摇篮里的事。“不可能,”希尔维说,“谁都不可能记得那么小的时候发生的事。”然而厄苏拉记得。她记得叶子,仿佛风中挥动的绿色巨手。记得摇篮篷檐挂的银色小兔在她面前转圈。希尔维叹息道:“你的想象力真丰富,厄苏拉。”厄苏拉不知这话是不是夸奖,但她确实常感到分不清想象和现实,也常为心中可怕的惧意——某种恐怖的可怕事物——而感到困惑。那是一派黑暗的景观。“别总想这些,”希尔维说,“想想光明的事。”

有时她在别人开口前就知道了他们要说什么,在事情发生前就有了预测——碟子掉在地上,苹果砸向花房——仿佛这些事情已经发生了许多次。词句不断反复,初次见面的人们看来都很面熟。

“每个人都会时而有奇怪的感觉。”希尔维说,“记住,亲爱的——想光明的事。”

布丽奇特相信厄苏拉的话,她说,厄苏拉“有天眼”。她说,此世与下世之间有一扇门,只有特殊的人才能通过。厄苏拉并不想成为特殊的人。

去年圣诞时,希尔维曾给厄苏拉一只盒子,盒子包装精美,扎有蝴蝶结,看不见里面装了什么。希尔维说:“圣诞快乐,亲爱的。”厄苏拉说:“噢,太好了,是一套放在玩偶之家的餐具。”立即被指责事先偷看了

礼物。

“我没看。”事后她在厨房里对布丽奇特坚持道。布丽奇特正用白色王冠形小纸套套住砍掉了双脚的鹅腿尖。(这只鹅让厄苏拉想起村上一个男人,确切说还不是男人,只是个男孩,男孩在康布雷战役中炸掉了双脚。)“我没看,我就是知道。”

“啊,我明白,”布丽奇特说,“你有第六感。”

正在做梅子布丁的格洛弗太太对此嗤之以鼻。她觉得五感已经太多,再加一个简直要造反。

早晨,他们被关在屋外花园里。“我们就这么庆祝胜利吗?”大家在山毛榉树下躲毛毛雨,帕米拉悻悻地说。只有特里克西兴高采烈。特里克西喜欢花园,喜欢花园里的兔子,虽然狐狸虎视眈眈,部分兔子还是侥幸活了下来,享受着园中蔬菜的好处。战前,乔治·格洛弗曾送给厄苏拉和帕米拉两只幼兔。厄苏拉百般劝说,终于说动帕米拉将它们养在室内,两人将幼兔藏在床头柜抽屉里,从药箱里找了一只眼药水瓶喂食。直到有一天,幼兔跳出抽屉,差点把布丽奇特吓得灵魂出窍。

“木已成舟(原文此处为法语:A fait accompli)。”希尔维被请到抽屉前时这样说,“但你们不能再把兔子养在屋里。你们得请老汤姆给它们造一间兔舍。”

兔舍没能关住兔子。兔子跑出来,进行了愉快的繁殖。老汤姆四处布置了毒药和陷阱,均属徒劳。(“天哪,”某日早晨,希尔维看到窗外草坪上聚众用餐的兔子说,“简直变成澳大利亚了。”)莫里斯在学校里的少年空军备战团学会了射击,常有一搭没一搭地用一杆被休淘汰的卫斯理·理查德猎枪从自己卧室的窗口打兔子,这样消磨了去年整整一个暑假。帕米拉气得往莫里斯的床单上撒了一把他自己储备的痒痒粉(莫里斯一直都在恶作剧商店里选购商品)。很快,莫里斯将此事怪在厄苏拉头上,后者准备背黑锅,但是帕米拉站出来澄清了事实。帕米拉就是这样,对公正公平有着相当的执着。

他们听见隔壁花园里有响动,那是尚未谋面的新邻居,肖克洛斯一家。帕米拉说:“来,我们去偷偷看上一眼。不知她们叫什么名字?”

维妮、戈尔蒂、梅丽、南希和女婴毕阿特丽斯。厄苏拉心中默念,但嘴上什么也没说。在保守秘密方面,她已经像希尔维一样驾轻就熟。

布丽奇特衔住发卡,举手调整帽子。她用纸在帽子上新缝了一捧紫罗兰,专门为了胜利庆典。她身处楼梯顶,嘴中哼唱“凯-凯-凯蒂”,心里想着克拉伦斯。等他们结了婚(最近他改口说“春天就结”,虽然不久前还是“圣诞以前”)她就能离开狐狸角,就能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孩子了。

希尔维认为,楼梯是一个危险的地方。许多人死在楼梯上。希尔维常叮嘱他们切勿在楼梯顶玩耍。

厄苏拉脚步轻悄,偷偷踏着地毯走来。她无声提气,两只手伸出去,仿佛要拦截一辆火车,大力推向布丽奇特的后腰。布丽奇特扭头见是厄苏拉,惊骇得睁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她飞出去,四肢凌乱地翻滚下楼。厄苏拉险些没跟着一起跌下去。

所谓实践造就完美。

“胳膊折了,”费洛维大夫说,“你摔得真不轻呀。”

“她一直都笨手笨脚的。”格洛弗太太说。

“是有人推了我。”布丽奇特说,脑门上肿着亮紫的瘀青,帽子拿在手里,紫罗兰纸花皱成了团。

“有人?”希尔维说,“谁?谁会把你推下楼,布丽奇特?”她环视厨房众人。“泰迪?”泰迪用手捂住嘴,仿佛要捂住即将奔涌而出的语词。希尔维转向帕米拉:“帕米拉?”

“我?”帕米拉说,她双手合十在胸前,仿佛受了不公的殉难者。希尔维看着布丽奇特,后者将头微微偏向厄苏拉。

“厄苏拉?”希尔维皱起眉头。厄苏拉眼望前方,眼神空洞,准备为自己有意犯下的错接受惩罚。“厄苏拉,”希尔维的语气严厉起来,“你知道这事?”

厄苏拉干了坏事,她把布丽奇特推下了楼梯。如果布丽奇特不幸死去,她等于犯下了谋杀罪。但她知道她必须这么做。巨大的恐惧俘虏了她,让她不得不把布丽奇特推下去。

她跑出去,躲进楼梯下的收纳柜。这是泰迪的秘密基地之一,片刻后,橱门打开,泰迪溜进来,在她身边坐下。“我觉得你没有推布丽奇特。”他边说边用自己温暖的小手握住她的手。

“谢谢你。但我推了。”

“好吧,我还是爱你。”

要不是门铃响起,门厅里一阵慌乱,她也许再也不会从橱柜里走出来。泰迪打开门,向外张望,继而钻回橱里报告说:“妈妈在亲一个男人。她在哭。男人也在哭。”厄苏拉也探出头去,惊讶地回到橱里。“好像是爸爸。”她说。

和平

1947年2月

厄苏拉谨慎地穿过马路。路上险情莫测——冰封的路面布满高低不平的车辙。人行道的路况更恶劣,积雪被压得敦敦实实,成为一整块脏雪板,更有因学校停课而无事可做的孩子驾驶雪橇在这块丑陋的大雪板上熨过来、熨过去。噢,上帝,厄苏拉心想,我的脾气怎么变得这样坏?似乎战争与和平都不能让我高兴起来。

待终于将钥匙插进临街的家门,她已经累坏了。过去,甚至在伦敦大轰炸时,购物也从未这样艰难过。刀一般的寒风吹皴了她的皮肤,脚趾也冻麻了。好几周温度没有上过零度,比1941年的冬天还要更冷。厄苏拉回忆着未来的日子,试图想起某个同今天一样冰封雪吼的大冷天,但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冷,似乎能切实冻裂骨骼和皮肤。昨天在街上,她见两个男人为了开窨井盖竟动用了火焰喷射器似的设备。也许雪再也不会有融化的一天,人类不再享有温煦的天气,也许今天就是二次冰河时代的新开始。战火初歇,寒冰又至。

战争使她对修饰丧失了兴趣,她想这也许反而是好事。她从里到外依次穿着——短袖棉衫、长袖棉衫、长袖套头衫、毛开衫,在这一切之外,罩着二战打响前两年她在彼得·鲁宾逊商场买的冬令大衣,大衣已经破败不堪。下身不用说,自然是肉灰色耐用内裤、厚花格裙、灰色厚羊毛长筒袜。分指手套,连指手套,脖子上是围脖,头上是帽子,脚上是母亲的毛胆皮靴。要是有男人此时起了冲动,要把她剥光,将遇到巨大阻碍。“真能碰上倒不错。”以前做秘书时的同事伊妮德·巴克曾在喝茶时间这样说过。伊妮德自1940年决定跻身伦敦独立大胆的妇女一员,至今一直兢兢业业扮演这一角色。厄苏拉为脑中又闪现这样刻薄的念头而自责了一番。其实伊妮德是个好姑娘,尤其擅长使用打字机制作表格。相反,厄苏拉在秘书学院学习时最不能驾驭这项技艺。她曾报班学过打字和速记,算来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战前一切似乎都可归作古代史(她自己的古代史)。学习期间成绩出人意料地好。办秘书学校的卡夫先生曾说,凭她的速记功力,假以时日甚至能去老贝利(老贝利(Old Bailey),即英国中央刑事法庭,因其所在街道得名)当法庭书记员。要是那样的话,她的生活将完全不同,也许会更好。当然,如今已经无法回去验证了。

她在黑暗中踏着梯级往自己家走。现在她一个人住。梅丽嫁给一个美国空军军官,搬到了纽约州——(“我竟然嫁给了大兵!谁想得到?”)。楼梯的侧壁覆有一层沙土一层油。这是一栋SOHO区的老楼(“该将就时还得将就”,她仿佛听到母亲的声音这样说)。住在楼上的女孩常年有各种先生给她打电话,厄苏拉对天花板上床垫弹簧的吱呀声和穿插其间的古怪人声已经习以为常。然而这个女孩其实很讨人喜欢,每次见面都很欢乐,总是主动问好,且轮到她扫楼梯时从不缺勤。

楼体外观焦黑,带有狄更斯小说中贫民区的氛围,不仅如此,更日渐缺乏修护。反正整个伦敦遍处皆如此。脏乱、阴暗。她记得伍尔芙小姐曾说,“可怜的老伦敦”再不会有干净的日子。(“到处都很破。”)也许她说得没错。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打输了。”吉米来看她时这样说。他穿一身从美国买来的衣服,固然好看,但缺乏正气,闪耀着希望的光芒。她很快原谅了弟弟从新世界带回的这种志得意满,毕竟他参与了一场艰难的战争,正像所有奔赴前线的人。丘吉尔曾说“战争将持久而艰难”。所言不虚。

这地方只是临时的。她有钱,能租个更好的地方,然而她并不在乎。公寓只有一间房,洗脸池上方开有唯一的窗扇,房内有片热水汀,公用厕所在走廊尽头。厄苏拉怀念在肯辛顿与梅丽合租的老公寓。1941年5月的轰炸后,两人不得不搬走。厄苏拉想起贝西·史密斯唱的那首《仿佛没有窝的狐狸》。不过,她后来又搬回去住了几周,虽然房子已经没有屋顶。房内很冷,但她善于露营。这是在德国少女联盟(原文此处为德语:Bund Deutscher Mdel)学的,虽然这种事在今天这样黑暗的日子里,你已经不会到处去说了。

但是今天有一个惊喜等着她。一件帕米寄来的礼物——那是一只装得满满当当的木箱子,有马铃薯、大葱、洋葱,还有一大棵碧绿的皱叶包心菜(它是美丽的一种),在这些东西上面还放了半打鸡蛋,用休的一顶软毡帽兜着,帽中还垫了棉球。鸡蛋模样可爱,褐色带有斑纹,像天然宝石一样粗糙、珍贵,这里那里还粘有小羽毛。木箱上的卡片写着:狐狸角赠。它像一只寄自红十字会的包裹。但它究竟是怎么寄过来的?火车已经不通,帕米拉肯定又被大雪困在家里。更费解的是,姐姐究竟是如何在“坚硬如铁的地表”下挖出了这么多冬天的蔬菜?

她打开门,在地上发现一张小字条。为了读字条,她不得不戴上眼镜。这是一张毕阿·肖克洛斯留下的字条:来看你,但你不在。会再来。毕阿,×××。厄苏拉为错过毕阿而遗憾,要是能遇上她,那这个下午一定能比在敌托邦(敌托邦(Dystopia),即乌托邦的反面,形容令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方)似的伦敦西区东游西逛要过得更美好。仅仅是看一眼包心菜,她的心情就好了不少。但是包心菜——美好的时刻照例有出乎意料的一面——又唤起了一段不快的回忆,关于阿盖尔街地窖里的一小包东西,她于是重又消沉了下去。近来她的情绪总是起伏不定。真是的,她责怪自己,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打起精神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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