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春梅自从美瑛走了以后,一开始有些担心,怕她第一次离家会吃亏。后来家瑞去看了他姐姐一次,回来告诉她,说美瑛在那边很好。他还说了姐姐厂里的夏大哥,出手惩治调戏姐姐的流氓,如何如何了得。家瑞说美瑛在那边住在厂里,宿舍很干净,干活的地方也蛮清爽的,美瑛要他回家告诉爹妈——不要为她担心,她很好。
春梅稍稍放心了一些,但还是不能完全放下。她听说那里有小流氓光天化日拦路调戏美瑛,虽然被那个夏大哥救了,但是并不能保证以后再没有同样的事情发生,更不能保证每次都刚好有人出手相助。她为此很恨陆炳兴这个王八蛋——正是他不但让美瑛独自去了江海,还让二儿子金生孤身在外漂泊,至今不敢回家。
又过了一段时间,从美瑛的来信上知道,她转成了正式工人,薪水也加了,一个人用足够了,还可以有点积蓄。春梅刚高兴了没多久,又得知美瑛换了家厂,工作和薪水都没变。美瑛虽然没说这是为了什么,春梅却隐隐感到一定有事情发生了——她自己年轻的时候就是因为长得好,才招来了许多烦恼。现在美瑛长得比自己当年还要漂亮些,又正当花样年华,肯定过得不会轻松。
春梅想亲自到江海去一次,可是家里事情太多,长生媳妇又添了一个女儿,实在走不开。大儿子虽说分了家,还为此和爹妈闹得很不开心,但他们有了孩子,总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总不见得真的不去管他们吧。春梅只好暂时丢开了去江海的心思,打算等长生的小女儿大一点,可以脱身的时候再到江海去走一遭。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又到了秋天,家里的事情更忙了,春梅还是没能去成江海。这时候在江海,美瑛倒是过得不错,生活安定了下来,也没人再骚扰她。那个周伯才自从宋耀庭说了他一通以后,安分了许多。他对别的女工依然如旧,还是喜欢吃吃豆腐、揩揩油,显得色眯眯的。但是他对美瑛却再也没有打扰过,由于和美瑛没有从属关系,他连话都基本上不和她说。
宋耀庭“敲打”周伯才的时候,没有外人在场,事后宋耀庭也没有在任何场合再提起过,所以别人都不知道这事。女工们有点觉得奇怪——按理说这个周伯才好色,喜欢对女工动手动脚是全厂出了名的,他应该不会放过厂里最好看的赵美瑛,更何况这个赵美瑛还是新来的。不光是女工,管理人员们也都了解周伯才的德行,也对他不再骚扰美瑛感到不可理解。
不管别人怎么看,有多疑惑,少了周伯才的骚扰,对美瑛来说都是好事。她和夏文翰现在也相处得越来越融洽,每个礼拜天都是在一起度过的。她越来越开心,和同事们也混得很熟,有了几个要好的姐妹。她现在无论在厂里,还是在厂外,都过得很自在、愉快。
天气又渐渐凉快起来,上下班时穿的衣服又多了。不过在厂里,室内的温度要比室外高不少,并不很凉快,女工们进厂以后,换下的衣服比天热时要多些。
成品间和车间之间的走道里,贴墙有一排柜子。柜子被分隔成一个个很小的方格,每个方格有门,可以上锁。这些小木格状的箱子,就是女工们的“衣柜”。柜子前面拉上了一根绳子,上面挂着几块布帘,遮挡一下人们的视线,布帘后就成了成品间女工们的“更衣间”。成品间人少,所以这里的柜子,基本上是一人一格,可以上锁。但是有不少人图省事,平时根本就不会费心去锁它,也从来没有人因此而丢过东西。
美瑛刚来的时候是上锁的,后来她发现别人大多不锁,即便是套上了锁头,也不会锁住,只是空挂在那里摆摆样子。她觉得自己老是如临大敌一般上着锁,有点和大家格格不入,感觉怪怪地,于是也开始不上锁了。大家似乎约定俗成——除非厂里发薪水的日子,否则都不大会真的把更衣柜锁上。
这天,她一如往常,换好衣服,随手带上更衣柜的门。今天不是发薪水的日子,她换下来的衣服和随身带的小包里,也没有几个钱,只有点零钱是乘车回家的,所以她也没有锁上柜门。
下午的时候,周伯才进了成品间,对成品间管理员“温吞水”说了几句话。“温吞水”点了点头,叫过美瑛说:“赵美瑛,你跟老周去一下,他那里有点事情要你帮帮忙。”
美瑛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织布间周伯才的办公室,朝着车间的一面是装着大玻璃的,从里面看外面是一览无遗,反过来也差不多,不怕他有什么歪脑筋。她跟着周伯才走了。
周伯才的“办公室”和成品间离得很近,穿过那条兼做更衣间的走道就到了。进了办公室,周伯才也没有关门,公事公办地对她说:“你帮我把这几张报表誊写一遍。你的字写得好,所以请你过来帮帮忙。这样,你在这里写吧,我出去转转。这两张报表誊写好了,你就放在我桌上。”
周伯才走了出去,直到美瑛誊写完毕,他都没有进来。
誊写报表只用了一小会儿,美瑛回到成品间,继续做着自己的活。美瑛直起腰来,看了看墙上的电钟,已经到了四点,再有一个小时,就可以下班了。她揉了揉有点酸的腰,正要俯下身去继续干活,周伯才又进来了。
这次周伯才直接走到美瑛跟前,似乎很随口的问她:“美瑛,你刚才誊写的时候,钢笔用好放在什么地方了?”
美瑛说:“放在桌上了,就压在那两张报表上面。。”
周伯元走了。又过了一会儿,只听见周伯才在织布车间那边大声嚷嚷着:“见了鬼了,我的钢笔找不着了。那可是‘派克’金笔,花了我十几块大洋呢!”
那边周伯元的嚷嚷声,加上后来渐渐增多的喧闹声,不断地灌进这边女工们的耳朵中。美瑛心里不大舒服——自己刚用过周伯才的金笔,现在不见了,这可真是遇到鬼了。不过她心中没鬼,也没有多想,只顾干着活,对那边的喧闹没朝心里去。
周伯才找了半天都没找到金笔,终于事情惊动了厂长。
宋耀庭来到车间,问了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听周伯才说他那支“派克”金笔是高档的型号,买的时候就值十几块大洋,现在价值又已经涨了一两倍了。他觉得事情不小,于是让大家都别走动,然后叫来了两个女管理员。
纱厂以前一般都有女管理员负责抄身,只是后来因为抄身的事,有些厂里工人闹过事,甚至有为了要求废止此事罢工的,所以现在所有的厂基本上都不这么做了。如今出了这么挡子事,宋耀庭不得不临时再用一次这个办法。
由于大家都想撇清自己,所以女工们对抄身很配合,很快就完成了,金笔还是没有找到,接下去就是检查女工们的更衣箱了。
查更衣柜也进行得很快,一个女管理员在成品间更衣室里,找到了那支金笔。宋耀庭问“温吞水”,那是谁的更衣柜?“温吞水”吞吞吐吐说道:“赵美瑛。”
美瑛原先根本没关心查抄的事,身上让女管理员搜过,她就不再关心后面的事情了。这时候听到说金笔是在自己的更衣柜里查到的,她简直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当再次证实,金笔确实是在自己的柜里找到的以后,她一下愣在了那里,愣了一会儿才对等着她回答的宋厂长大声喊了起来:“我没有拿过!那不是我拿的!”
宋耀庭阻止了大家的议论,又对急得在那里直跳脚的美瑛说:“赵美瑛,你先别急,事情总会弄清楚的。你跟我来。还有周伯才,你也来一下。”
美瑛在女工们怀疑、奚落、鄙视的目光中,跟着宋厂长进了他的办公室。宋耀庭让他们两人都坐下,语气平和地问美瑛:“赵美瑛,你说你没有拿周伯才的金笔,可是金笔确实是在你的柜子里找到的。你先别急,好好想一下,是不是你在帮周伯才誊写报表以后,不知不觉中把它带回了更衣柜?有的时候人一走神,手里拿着东西都不知道,我就常常这样,常被我老婆奚落。没关系,如果真的是不知不觉中拿错了,东西又没丢,你和周管理员说一说,事情也就过去了。我首先不会相信你是存心拿这支笔的。”
美瑛脑子里乱糟糟地,昏昏沉沉对宋厂长的一席话没听进多少,等宋耀庭一住口,她本能地反应就是:“我没拿!我没有!”
宋耀庭这下犯了难,他想帮美瑛也帮不了,心里又是着急,又是怪美瑛不懂事。
周伯才这时候开了口了:“厂长,我看这件事就算了。笔也找到了,你就不要追究了。我看赵美瑛平时挺老实的,人有时候难免会一时糊涂,我看就原谅她吧。”
美瑛大声朝他喊道:“你胡说!我没有拿你的金笔,什么叫‘一时糊涂’!”
宋耀庭这下真的不好着手了——赵美瑛不顺着他给的梯子下来;周伯元说的话,无疑就是要敲实赵美瑛手脚不干净。如果按这么下去,无论周伯才是不是放过赵美瑛,她今后都没法在厂里呆了。
就在宋耀庭左右为难、束手无策的时候,办公室外一个女工偷偷朝他招了招手。宋耀庭走到门边,那个女工把他拉到走廊里,离开办公室大约十来步远的地方,在确定办公室里的人听不到这边的说话声以后,她说:“宋厂长,周伯才的金笔确实不是赵美瑛偷的,我可以证明。”
宋耀庭一听喜出望外,他认得这个女工也是成品间的,叫张银铃,于是连忙问:“怎么回事?你知道什么快说出来。”
张银铃告诉宋耀庭:周伯才让赵美瑛一个人在他办公室里抄报表,抄完后赵美瑛自己离开了。她当时正好去上厕所,要穿过那条走道,还要穿过布机间,在走过走道以后,还和从办公室里出来的赵美瑛打了个招呼。她出于好奇,不经意地朝办公室里看了看,没看到周伯才。但是她记得很清楚,桌子上有几张纸,上面就有那支金笔——这支笔笔杆很花哨,很特别,所以她绝不会记错。
张银铃接着说:她从厕所出来,走过成品间女更衣室的时候,正好看到布帘露出的缝隙中,周伯才在那里面,好像在开关衣柜的门。她当时觉得很奇怪,又怕惊动了周伯才大家尴尬,同时也没有朝别的地方想,就匆匆走了过去。现在想起来,周伯才当时站立的位置,正好是在赵美瑛的柜子旁边。
张银铃最后说:“厂长,赵美瑛不可能做这种事情。反倒是这个周伯才,想偷吃鱼没偷成,完全有可能栽赃陷害赵美瑛。厂长,你应该知道他这人是个什么料作,你不要相信他的话,冤枉了赵美瑛。”
宋耀庭此时不用张银铃提醒,也已经明白大概是怎么回事了。他想了想,觉得这件事不能私下处理,那样的话赵美瑛还是会抬不起头来。这个周伯才,虽然管理上有点办法,但是平日确实很不入调。在得罪周伯才和可能得罪毛君达这两个选择中,他自然明白孰轻孰重。
宋耀庭拿定了主意,对张银铃说:“你跟我去和周伯才当面对质。你别怕,只要你当他的面戳穿他这件事,我不会再留他在厂里,他以后没办法报复你的。”
张银铃立即答应了。
宋耀庭在栏杆处朝下面喊道:“‘温吞水’、还有老李,你们两个上来!”
被喊的老李是整理车间的管理员,人很厚道,在女工们中间威信很高。他听到厂长喊,马上和“温吞水”一起上了楼。
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在张银铃的证明之下,周伯才无话可说。他还想说自己一时糊涂,只是想捉弄一下赵美瑛,也确实有点想报复的意思,求厂长和赵美瑛原谅。
宋耀庭斩钉截铁地对周伯才说:“你别说了!平时有女工告你的状,我都是睁一眼闭一眼。这次的事,你做得太过分,我再纵容你,不但是对赵美瑛的不公,而且以后我也很难服众。你现在就去账房间结账,告诉他们,这个月给你算全薪,明天开始你就不要来上班了!”
周伯才还想再说什么,宋耀庭已经不再搭理他,转而对“温吞水”说:“你从明天开始,把布机间也一起管起来。只要你先管几天,我会另外物色人来的。”
他又对赵美瑛说:“你受委屈了,是我这个厂长没管好手下,我向你赔不是。‘温吞水’!你明天关照一下账房间,这个月给赵美瑛多发半个月薪水,就当对她的补偿。告诉账房间,这是我说的,也告诉他们这是为了什么。”
“温吞水”平时慢慢吞吞,不管闲事,其实他什么都看在眼里。他对赵美瑛很同情,听厂长这么说,立即高兴地回答了一声:“好,我一定照厂长说的办!你就放心吧。”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点都没有了平时“温吞水”的样子。一边的老李看着他笑了出来。
赵美瑛自始至终,一直没有流泪,此时却感到了委屈,鼻子酸酸的,眼泪再也憋不住,终于流了下来。张银铃马上走过来,轻声安抚着她,两人走下了楼,成品间的几个女工都高兴地围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