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瑛在夏家的不习惯,最主要的还不在于生活环境的巨大差异,最让她尴尬的是每天都要面对费晓玲。
费晓玲在美瑛到来以后,似乎接受了这个现实,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嫉妒、怨恨之情,一切都显得很正常。她除了吃饭以外,很少走出她那间小屋。从早到晚,那间小屋里时时传出木鱼敲击,还有诵经念佛的声音。这种声音本应该是使人心平气和,远离尘世喧嚣烦恼的,可是落入美瑛耳中,却让她心神不宁。
费晓玲遇到美瑛,也并没异常,总是淡淡地点一下头,却不开口,并不等美瑛有所回应,她就照旧走自己的路。美瑛在和她相对了几次之后,对此也习惯了,遇到她也一样以点头回应。两人就像是见过数面,但又并不很熟的乡邻一般,客气而生疏。
表面上看去,美瑛似乎已经勉强被这个家庭接受,可实际上她却一直在受着心灵的折磨。她现在不能回娘家,又回不去江海,过得很不开心。夏文翰知道这一点,除了劝慰一番以外,也想找点事给她做,让她不至于觉得日子太过难捱。他和夏玺臣商量了一下,决定让美瑛到粮店里去帮忙,也好熟悉一下那里的事情,早晚她都是要接管这桩生意的。
美瑛有事可做,不用再整日置身于暮气沉沉的环境中,非常高兴。她每天很早就出门,总是在粮店开门前就已经到了那里,和伙计们一起卸着门板,然后开始接待顾客。
现在差不多是百业凋敝,几乎所有生意都是每况愈下,粮店也不例外。物价飞涨,东西一天一个价,甚至是一天数价。夏家的粮店规模不大,但由于夏家自身没有多少田地,买卖用的粮食基本上都是批来的。以前这么做没什么问题,进货出货赚个差价,收入还不错。但眼下却遇到了麻烦:买进来的粮食价格日日翻新,直朝上窜。他们卖出去的时候,虽然可以水涨船高跟着加价。但是夏家粮店是小店,生意的对象都是镇上及附近的升斗小民,面对一日数变的粮价,这些人的怨气没地方出,首先发泄的对象就是粮店。
夏家粮店的粮价不敢随风乱涨,只是在进价之上加上一成,而且所加的那部分,也是日益萎缩,利润越来越薄。粮店买进的粮食,每次的数量也是越来越少,那些大粮商不肯多卖,以防粮价随时随地上涨。夏家现在只好每天都进货,有时甚至一天要进两三趟货,费时费力,成本陡增。
美瑛能感受到粮价上涨给百姓带来的恶果,但对此时的她来说,粮价飞涨还没有太大的压力。有的时候,她也担忧自己的家里,爹妈他们应该也会受到物价上涨的影响,日子肯定好过不了。但是她在店里和大伙相处得很好,让她每天都有一半的时间不用面对尴尬,所以她还是很高兴。
她的高兴维持了没几天,让她恼火的事又找上了她。美瑛刚来的那些天,她虽然不了解粮店的事情,但有一点她是看到的,那就是“婆婆”梁寒烟整日在家,从未见她去过粮店。自从她到店里以后,梁寒烟每天傍晚粮店关门前,都会到店里,将当天的钱款全部收走,有时候还要翻看一下当天的账。第二天粮店开门之前,她又会再到店里,把当天所需的零钱交给账房。
美瑛本来对店里的钱款进出根本没放在心上,可是发现“婆婆”这么做,好像就是冲着她来的,她心里很不舒服。她回到家里,对夏文翰说过此事,夏文翰笑着说她多心了。后来她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对他妈说过,反正梁寒烟不再每天都到店里,只是隔三差五走上一趟。事情虽说没有起什么风波,但她和“婆婆”之间,显然隔阂更深了一些。
夏家的日子,就这样磕磕绊绊地过着,还算平静。此时的中国大地,却已是风云变幻,大事接连发生。首先是天津被共产党的军队攻占,接着,蒋总统宣布“下野”,由李宗仁接任“代总统”。
国民党的统治风雨飘摇,大厦将倾,连普通的老百姓都有了预感。美瑛和夏家,主要是和梁寒烟的矛盾,也终于爆发。
事情的起因并不大,只是因为美瑛烧鱼用了一个铁锅。费晓玲吃斋,平时她吃的菜,都是厨房另外单做,用的是素油、素菜。美瑛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事,那天她想吃鱼,就让女佣买了一条回来。夏家女佣做的菜,味道还是不错的,但是做的鱼有点不合美瑛的口味。平日里她也不计较,不合口味就少吃点。
夏文翰知道她喜欢吃鱼,见她在这儿鱼吃得不多,随口问了一句。美瑛说女佣做的鱼,味道和她平时吃的不一样。夏文翰没有多想,说了一句:“你不喜欢她做的鱼,以后你自己烧不就可以啦。”
美瑛这天将鱼洗干净,一时兴起,就自己下厨烧鱼。她看到女佣正在灶上灶下地忙碌,做菜的小锅没有空,正好看到一边有口小铁锅闲着,她就将那口锅刷了一下,准备自己动手。
女佣这时刚好添好柴,锅里的菜要焖一会儿,她抓紧时机出去拿东西。美瑛在那口小铁锅底下引着了火,倒油、鱼下锅,“嗤啦嗤啦”地煎了起来。那女佣回来,看到美瑛在用小锅煎鱼,嘴吃惊地张了张,最后没出声。
鱼很快做好了,美瑛洗好锅子,端着鱼离开了厨房。
吃饭的时候,大家围坐在一桌,照例,费晓玲的面前是她一个人吃的素菜。
夏文翰一看到鱼的样子,就知道这是美瑛做的,他先下了筷子,夹起一块鱼肉放进嘴里,边嚼着边说:“好吃,老婆,你的手艺好像又长进了。”
他有点得意忘形,一声“老婆”出口,才想起桌上还坐着费晓玲,当即住了口。费晓玲听到了夏文翰这么叫美瑛,表面上看不出情绪有何变化,心里怎么想就不知道了。只见她低着头,夹了一筷子青菜送进嘴里。忽然,她好像吃到了苍蝇一般,一口将嘴里的菜吐了出来。众人惊愕地看着她,只见她强忍着眼泪离开桌子,跑进了自己的小屋。
梁寒烟连忙跟了过去,问费晓玲这是怎么了?费晓玲哭着说:“我吃的青菜里有鱼腥气,里面混进鱼汤水了。”
梁寒烟一直很同情费晓玲,总觉得夏家对不起她,听她一说,又看到她委屈的模样,顿时火冒三丈。她回到客厅,对着女佣大声吼道:“月香。你是怎么做事的?少奶奶的菜沾不得荤腥你不知道吗?里面怎么会有鱼汤?”
月香站起来,很委屈地说:“我没有,那是美瑛大姐用那口小锅烧过鱼,……”
美瑛这才知道是自己粗心了,没想到那口小铁锅是专门用来给费晓玲做素菜的。不过她转念一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顶多把锅再好好洗洗,重新做一个不就好了嘛。
她见月香很委屈,也很害怕,就接口说道:“是我不知道,用那口锅烧了鱼。我现在就去把那口锅好好洗洗,然后重新烧个青菜。”
她说得很随意,唯一有的一点歉疚,也只是对月香。她还没有站起来,梁寒烟却突然大声说:“你来了这么多天,怎么会不知道?铁锅沾了荤腥气,洗洗?还能够洗得掉吗!”
美瑛没想到“婆婆”会这么说,再加上一直以来,家中上下包括粮店伙计们在内,都称呼费晓玲是“少奶奶”;而叫他是“美瑛大姐”或“美瑛小姐”。她早就憋着一肚子气,此时终于憋不住了。
她站起身朝外走去。夏文翰不知道她要干嘛,想要跟上去,梁寒烟朝他狠狠瞪了一眼,他犹豫了一下,重又坐了下去。谁都以为美瑛这是赌气,到厨房去洗锅子重新做个青菜。
片刻工夫,只见美瑛怒气冲冲提着那口小铁锅,走到了当院。夏文翰有点想笑,想不明白她这是要做什么,对她的举动觉得有点好笑。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美瑛并没有去洗锅的举动,而是当着客厅所有人的面,将那口铁锅重重地摔到了地下。生铁的锅子哪里经得起这么一摔,当即粉身碎骨。
在众人错愕的注视下,美瑛若无其事地走回桌边,说道:“好了,这下锅子没有味道了。”说着坐下,泰然自若的继续吃起饭来。
月香连忙出去收拾残局,其他的人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说什么好。短暂的尴尬过后,一家人胡乱扒拉完了碗里的饭,一顿午饭草草结束。
夏文翰和美瑛进了她住的客房,这才对她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再怎么说,我妈也是长辈,是你婆婆,她说你两句,你也不能这么朝她发脾气吧?”
美瑛气鼓鼓地说:“她平时把我当儿媳妇了吗?这也不是,那也不好,我早就受不了了!”
夏文翰苦笑着,只好数落她几句,见她又要发火,连忙又劝慰起她来。
正房里,夏玺臣和梁寒烟也正在说这事。
梁寒烟对着夏玺臣一通牢骚,气得快要发抖。夏玺臣却没发火,反而笑了起来,他对梁寒烟笑着说:“好了,这下你算是遇到顶头货了,哈哈,也亏她想得出来,这倒真是个好办法。”看到梁寒烟又要冲他发火,他连忙说,“你别朝我发火,有本事你去对美瑛说。”说完,他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这件事过后,梁寒烟和美瑛板着脸几天没说话,两人的关系显然更僵了。不过自此以后,梁寒烟对美瑛倒也不再多置一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