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湖县西郊，号称“东南第一山”的青山朝西南方悄悄伸出了一只脚——那是一座叫做张石山的小山包。低矮的小山包上并列着两个大土堆，看上去就像一座山有两个紧紧挨在一起的峰顶，据说这两个大土堆是两三千年前的烽火墩。像这样的烽火墩在西边不远的纵山上还有五个，只要一出县城的西门，远远地就能看到横在西边的纵山和它上面的五个大墩子，就像是一堵高大的城墙卧在那边，守护着它东面的古老县城。
张石山下是一片坟场，大大小小的坟头挤满了大半个山脚。坟场对面，隔着一条小路有一座青砖灰瓦高大宽敞的院落，两扇很宽的大门和一般的房屋不同，是朝正北开的，门上包着洋铁皮【注17】，铁皮上还用泡钉拼出了一个寿字图案，门楣上方有四个砖雕大字“开元山庄”。
“开元山庄”布局是一个口字形，中间一个大天井；四周的屋子朝向天井的一面都没有墙壁，是敞开式的。这一圈屋顶底下的空间内，停放着一具具各式各样的棺材，天井里有一个大铁香炉，每当有棺材进出的时候，或者逢到清明、冬至，香炉里就会有人点上几柱香。原来，这是一座“义庄”。所谓义庄，就是有钱人家或者庙宇出钱建造，专门供暂时没钱购买墓地，或者客死他乡的人临时停放棺椁的地方，由于不收任何费用，属于做好事也就是慈善之事，因而称为“义庄”。
一般的义庄都有专门的人看管，但“开元山庄”由于是刚造好不久，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山庄的东南和西北两个角上，各有一间小屋，是供附近的乞丐遮风避雨的，什么人都可以在这里住，当然要是有人想要长住，那是要征得义庄主人同意的。现在，西北角上的那间小屋里，就住着一家三口，正是再次离家出走的赵汉昌和春梅，还有他们的儿子长生。
那天春梅赌气离开娘家以后，回到了祝东村的家里。全家板着脸坐下闷闷不乐地扒拉了几口晚饭，春梅抱着长生进了自己的房里。赵汉昌畏畏缩缩也跟了进去，见春梅根本不理他，他低声下气地对她说道：“春梅，是我对不起你。你也别生气了，我就求你一件事——好好地带大长生，等他长大了就对他说他爹已经死了。”
春梅正在铺床，背朝着赵汉昌，这时停下了手，肩头抖了一下，但是没有回过头来。
赵汉昌接着说：“我也没有脸再在家里和祝家桥待下去了，我明天就离开这儿，天一亮就走。”
春梅猛地回过头来，怒声问道：“你走？你想上哪儿去！”
赵汉昌自己都不知道要上哪里去，只知道老丈人再也容不下他，他在这儿也实在没有那个脸面再混下去，他没回答，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
春梅不再理他，自顾着和儿子一起睡下了。赵汉昌拉了一条被子，衣服都没脱，蜷缩在床前的踏板【注18】上睡了一夜。其实这一夜赵汉昌和春梅都没睡好，各自想了大半夜的心思，直到下半夜才睡着了一小会儿。
天刚有点亮，赵汉昌就起来了，自己到灶间看看，吞了几口冷饭，收拾了几件衣服就要出门。春梅在他后面叫了声：“等等！”。赵汉昌站住了，被春梅推到了一把椅子上，然后将睡眼惺忪的长生扔到了他怀里。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好坐在那儿，抱着儿子胡思乱想着。没多久，春梅出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包袱，走到赵汉昌面前，也不说话，将包袱朝他怀里一塞，抱过长生就朝大门外走。赵汉昌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不明白春梅什么意思，只好跟了上去。
春梅来到门外，却并没有朝柴村的方向走，而是一直朝南去了。赵汉昌跟着她走了好一阵，直到天色大亮，他们离开祝家桥已经很远，他才有点明白过来——春梅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和他一同离开这块地方了。
这次春梅将仅剩的十几亩地契，以及成整数的钱都带去娘家了，他们身边只有不多的一点零钱。他们不敢乱花，一路上都是靠两条腿走路，从祝家桥走到了滨湖。
到了滨湖，他们身上的钱花光了，于是赵汉昌开始找活干。前一阵子他们听说城西戎巷的戎家办厂发了财，正在做好事，出钱建一条渠道，将吴湖里的水，通过四个水泵房提升到地势高缺水的青山脚下，免费供那里农民灌溉农田。同时还用青砖铺设一条小路，一直到最高的那个泵房处，方便靠近山脚的人在雨天行走。这两件事都需要招人做，除了安装机器的工人是从城里请来以外，泥水木匠和挑夫都是在当地临时雇佣的。他们就来到这里，赵汉昌在工地上找了份力气活干。到了这里又发现“开元山庄”里有空房可以暂住，就在这里落了脚。
他们已经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了，建水渠的事还没结束，还可以干一段日子。至于住的地方，也没人赶他们——当地对这种“义庄”叫“坟堂屋”，视为不吉之地，别说是有家的人，连叫花子都不愿意在这种地方长住的。
赵汉昌一直对春梅母子怀着愧疚，所以现在不管多苦多累的活都抢着干，每天结到的工钱一文不少全都交给春梅，有时候干活时间长，饿着肚子也不舍得买个大饼吃。看到他这样，春梅也渐渐对他好了起来，一家人在一起又有了笑声。
春梅白天没事，就学着做起了针线活，给工地上的人们缝缝补补，挣几个小钱。她学得很快，没几天就缝补得像模像样了。水渠就从“开元山庄”门前过，她还烧点开水，放凉了以后给干活的人喝，大家和她相处得很好。但是近来也有烦心的事情——朝北去不远的陆湾村，有个地痞对她不怀好意，常来骚扰，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没人的时候甚至动手动脚。已经有好几次了，都是被她骂走的，但是她怕赵汉昌知道了会去找对方，毕竟人家是地头蛇，说不定会吃亏的，所以没敢告诉他。
--------------------------------------------------------------------------------------------
【注17】洋铁皮——即马口铁皮。旧时因中国不能自行生产，需从国外进口，故老百姓习惯称其洋铁皮，上世纪四五十年代才渐渐改称“白铁皮”。
【注18】踏板——旧时架空几寸放在床前的木板，用来踏脚、放鞋，一般与床同长，宽度一二尺到三四尺不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