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素称丰饶,以往即便是遇到旱涝之年,百姓们吃的粮食也顶多是价格贵些,断不至于连粮店里都断了供给。日本人来了之后,横征暴敛,将大量粮食特别是大米搜刮去供应他们的军队,还源源不断运回日本本土,导致了一向是大米主产区的江南地区,也出现了供应紧张之局。
夏传林虽说并非官场中人,但毕竟算是襄助过辛亥革命,因此结识了一些民国新贵。日本人来后,有一些民国官员显贵没来得及离开,他们中有些人或是自愿,或是被迫参加了汪精卫的“和平建国”运动,在汉奸政府中担任伪职。夏传林虽然婉拒了日本人要他出山的要求,但为自身及家人考虑,和这些上层人物虚与委蛇仍有交往。
头几年,日本人曾经在滨湖西边建过一条封锁线,拉上了竹篱笆,不许两边的人私自进行物资来往。那时候东边的日管区大米短缺,西边的新四军游击区其它物资稀少,两边的百姓冒着生命危险,在竹篱笆底下挖洞“走私”,为此曾死了不少人。现在这条竹篱笆已经废了,封锁线名存实亡,两边的物资交流顺畅了一些。这几年粮食特别是大米货源紧缺,夏家的土地少,主要靠粮店维持全家开销。夏传林为了粮店的生意,常常利用伪政府里的关系,从西边产粮区进些大米杂粮,有时候也从这边捎带些那边需要的货物过去。他来往的货物量都不大,所以一直没遇到过大的麻烦,至少让自家的粮店里保持大部分时间有货,当然,这中间他也没有忘了给那些提供方便的官员们送上一份好处。
夏文翰回家以后,粮店里的生意大多由他经手,虽然生意每况愈下,但他还是认真尽着心力。他估计小日本没几年好蹦跶了,就打算这么维持着,等着小日本完蛋的那天,到那时再重振家业。哪知道他不想再惹事,事情却找上了他。
这天他正在粮店里坐着,生意不好门可罗雀,他捧着一本《痛史》打发时光。这时门外来了个穿着长衫的人,向柜台上的伙计打听夏文翰在不在?伙计刚回答了一声:“在。”夏文翰听着声音耳熟,已经放下书看到了来人,他有些意外地叫出声来:“李文良!”
李文良笑着用一个小动作阻止了他再发问,笑着说:“老同学,我刚好路过此地,很久不见你了,顺便就弯过来看看。看来老同学悠闲得很呐,当起老板来了?”
夏文翰连忙起身走到柜台外,和李文良握着手说:“老同学来了,正好我闲得无聊,走吧,我们找个馆子坐坐,好好聊聊,我请客。”
李文良也不客气,两人说说笑笑走了。夏家旦镇不大,也没有什么像样的饭馆,有一家饭馆还算可以,门面不大,但楼上是几间单间,单间之间的隔墙是砖砌的,互相隔音。这年月像夏家旦这样的小镇上,又是这种小饭馆,生意很清淡。楼上几间单间都空着,他们挑了一间尽头的,点了几个菜,把门一关聊了起来。
夏文翰首先开口:“李文良,你不是那年去了新四军了吗?怎么回来了?脱了军装了?”
李文良朝门那边看看,见那里虽然是落地排窗,但上面装着玻璃,外面如果有人走近,在里面的人看得很清楚,只要不是大声喧哗,外面的人很难听到什么。于是他说:“先说说你吧,听说我们走后,你也和秦镇海去了江北。这两年你怎么过的?听人说你去年就回家了,为什么?”
夏文翰于是将这些年来自己的事情都说了说。说完自己的事,他再次问起了对方的经历。
李文良说:“我没有脱军装,这次是有事情回来的。老同学,我们对你的事情和家庭都有点了解,相信你们都还是有良心的中国人,所以这次是特意来找你帮忙的。”
夏文翰有些意外,但也不是很意外,他问道:“什么事要找我帮忙?听你话里的意思还连带上了我爹和爷爷,怎么回事?有事你就直说,我还不至于把你卖给日本人。”
李文良笑了,说:“你到过江北,自然对我们的状况有所了解。我们江南的部队和江北的部队一样,各种物资极其短缺,特别是战略物资。我们没法得到国民党政府的补给,只能自行解决,日本人控制严,我们弄到物资不易,要通过日军封锁线运回去也不易。近日我们通过关系弄到了一批西药,但是原来所走的运输线出了点问题,没法运回去。我们知道你的爷爷和伪政府高层人物有点关系,你们常常从新四军控制地区购买粮食,然后运回来销售,所以我们想通过你爷爷,帮助我们将这批药品运进根据地。我们的首长知道我和你曾经是同学,就让我回来和你联系,请你协助我们说服你爷爷,和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夏文翰听后觉得兹事体大,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并不是不想帮同学这个忙——老同学虽说是新四军,是共产党,但是都是为了抗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帮一把是应该的。他陷入沉思是因为这件事将把他爷爷牵扯进来,爷爷多半会答应帮这个忙,但是这件事实在太危险了,他要好好考虑考虑。
李文良很耐心,没有出声,默默地等着他思考。过了好一阵,夏文翰才开口:“这件事风险很大,我倒是不怕,但是不知道我爷爷会不会答应。你给我两天时间,我要和爷爷商量一下。有一点你放心,我会尽我所能说服我爷爷,并且会替你们保守秘密。”
李文良说:“好,我等你回话。还有,我们的首长考虑到这件事的风险,说要是能由你家以前运作的关系和路线运输最好,如果不能,让你爷爷帮我们弄两张通行证也行,我们自己设法。那样我们的风险会更大些,但是我们也理解你家的处境,也会感谢你们的。”
夏文翰说:“那好,就这么说定了。要是我这边定下了,我怎么找你?”
李文良说:“这样吧,后天上午,我会来找你,是到你家还是到粮店你定。”
夏文翰想了想说:“还是到我家吧,粮店里人多眼杂,我家里更安全些。如果我爷爷答应了,我会让他也在家里等你,到时你和他可以直接商量具体的细节。”
他们没有在饭馆多逗留,很快就将一壶酒喝完,吃了点饭,就各自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夏文翰等到晚上爷爷回家,将同学要他帮忙的事情一五一十对爷爷一说,还没鼓动,夏传林就说了:“这个忙我可以帮,也应该帮,为了打日本人,我责无旁贷。我明天就去活动活动,想想办法。你让你的同学后天来家里,我想和他商量一下,可能准备的时间还要多几天。这件事急不得,要审慎安排,才能确保路上不出事。”
隔了一天,李文良来到了夏家,夏传林果然在家里等着他。他们关起门来谈了很久,夏传林仔细询问了新四军方面的要求,要运输的东西的数量等等,最后问道:“你们再给我一周的时间行不行?我有些准备工作不是一下子能办好的,为了保险起见,我要循序渐进,不能给人突兀的感觉,一周时间是必须的。”
李文良显然在来之前得到过上级详细指示,对各种情况都有所准备,想了一下当即答应了夏传林的要求。他临走前留下了一个地址,对夏传林说如果有事,可以让夏文翰到这个地址去找他。如果中间没什么事的话,他一周之后还是到夏家来听回音。
李文良走后,夏传林就按他设想的准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