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瑛已经在山上干了一天了。活并不是很累,也不急,只是很单调。现在是冬天,田里的活少,大哥和二哥这些天正在忙着把积存在“开元山庄”里的柴禾挑出去卖。她上山是把那些长不大的杂树砍掉,还有松树底下的一些横枝也砍下来,然后就让它们留在山上自然干燥,过年以后再来把它们弄下山去。山上的这些杂树和松枝看着好像不多,但是真的到了近前动起手来,才发现可以砍伐的还不少。美瑛今天在山上干了一天,也只是清理了一小片地方,手却已经很酸了。
她在山上坐着,想歇一歇再回家。她的目光无意识地转向了西边的那片山,太阳的底部快要坐到那里的山顶了,有一小块山顶似乎承受不了太阳的那股热量,已经变得橙红而模糊,像是在一点点融化。西边的山顶上方有些破碎的云,那形状有点像棉絮,颜色正由浅黄变成淡灰,渐渐又从里向外很快变成深灰。
美瑛喜欢看太阳升起和落山,它在出现和消失的时候,会让天空出现千变万化绝无重复的色彩,而云儿也会在此时变幻出无穷花样。只是这样的时间太过短暂,往往人们的想象还没有充分地舒展开去,它就要么爬到高处,摆出那张炽热而没有表情的脸,要么干脆躲进了地下。
就在美瑛看着那边的这一刻工夫,太阳已经藏起了一半的身子,远处的山和靠近山的那片大地变得有点黑。美瑛的心里真愿意自己能随着太阳西去——泉生就是向那个方向去的,如今是再无消息。她没有到过山的西边,不知道那边是什么样子,更想象不出泉生在那边会过什么样的日子。那天陆炳兴来到这里,虽说被自己赶走了,但是她知道这个流氓是不会轻易罢手的。她不知道以后他还会使出什么手段,她也想不出逃避的办法,心里有点害怕。
太阳在远山顶上只露出一点点头皮了,天色没有先前明亮,美瑛看着山脚下自家屋顶的烟囱,那里冒出的炊烟,也已经从浓浓的一团一团,变成了淡淡的丝丝缕缕。她知道家里晚饭已经做好了,该回家了。她站起身,舒展了一下手脚,背上一小捆捡来的干柴朝山下走去。
晚饭以后,一家人收拾收拾各自进了自己的房间。美瑛是和妹妹两人睡在门堂间里的竹榻上的,和她脚顶脚还用木板搁起了一个小板铺,那是弟弟家瑞的床。美琳和家瑞姐弟两个打开书包,凑到豆油灯下写着作业。马上就要大考,他们两人除了老师布置的作业,自己还找了些题目来做。两人在吃晚饭前趁着天亮,已经完成了大部分的作业,现在只剩下很少的一点点了。
美瑛看到美琳和家瑞两人的头都快凑到一块了,桌上的那盏豆油灯,以前曾陪伴过自己看书写字。今天灯盏里的那根灯芯已经挑得很长,但是两个人看书还是很吃力,那豆油灯的火苗差不多都要燎到美琳的头发了,美琳却全然不觉,还是在朝油灯火苗凑。
美瑛起身,在长台上拿了一根灯芯,添到了油灯盏里。两根灯芯很自然地靠在了一起,那火头顿时大了许多,桌上晃动的光影也明亮了不少。她看到家瑞的书包旁边有一张报纸,就拿起来看着。报纸是前两天的,是家瑞从同学那里拿回来的——他虽说才读四年级,识的字在家里几个读过书的兄弟姐妹中最少,但是却是最喜欢看报纸的,而且还喜欢看时事新闻。
美瑛以前不大喜欢看报纸,要看也是看看花边新闻、奇闻轶事之类,对时事并不很关心。但是现在陆泉生走了,她变得关心起时局来了,只是她能够得到的消息实在太少。手里的这张报纸上虽说也有一些时事报道,但那都是说的“皇军”在哪里又取得了什么胜利等等。最近家瑞带回来的报纸上,有几次都提到“大日本皇军”在菲律宾正在痛击美国佬。美瑛学过地理,还知道菲律宾是在南洋,前两年美国人就被日本人从那里赶走了,怎么现在美国人又回到那里,而且看来日本人还赶不走他们了。美瑛知道那肯定是日本人吃了败仗了,又让美国人打回去了,不过她关心的并不是这个——她想看到的是国内发生着的事情——如果日本人在中国也被打败,那陆炳兴之流就神气不了了,那么泉生也就可以回家娶她了。她把报纸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她想看的内容,有点失望地放下了报纸。
她看了看灯盏里还有小半盏的豆油,还可以点上一会儿,就退回到自己睡的竹榻上,拥着被子,看着墙上抖动的影子想着心思。
东屋里,也有一盏豆油灯亮着,长生夫妇也还没有睡下。他们这会儿的话题居然也是美瑛。
朱雪芬一边给孩子掖着被角,一边准备上床,大约是听到西边屋里还有动静,知道那边的人还没睡,她说道:“上次陆炳兴的事弄得他很没有面子,这些日子倒没有听他有啥动静,不知道他以后会怎么恶死做【注37】呢。”
长生叹了口气说:“反正这个陆炳兴不会善罢甘心,他现在又是会长,又是乡长,权势大着呢。以他的为人,不会就这样放过美瑛的。”
朱雪芬坐进了被窝,对长生说:“你快点,慢死慢吞的,每天都让人家给你暖被窝。”
长生笑了,说道:“我又没叫你暖被窝,是你自己起劲,每天都来不及一样。你有本事别暖啊,我正好换个人来暖暖。”
朱雪芬笑骂道:“你个活赤佬,你现在就去换,今天别上来。”
长生掀开被子就坐了进去,朱雪芬连忙说:“过去点,冰冰冷的。”说着一把把长生推开了一点,心里还在想着美瑛的事,又说,“要我说这个美瑛也是的,现在陆士泉家退了婚,泉生也跑得没影了,既然炳兴看中她,那就干脆嫁给他算了。”
长生说:“亏你想得出,这个陆炳兴吃人饭不屙人屎,美瑛要是嫁给他,那不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啦。”
朱雪芬不以为然地说:“这有什么,我看陆炳兴对美瑛倒是真心的,只要他以后对美瑛好就可以了,管他名声好不好呢。美瑛嫁了他,有吃有穿的,有什么不好?现在人家是乡长,以后我们还可以借点光呢。”
长生没有忘了王慧娟的事,所以不想再谈这个话题,没有再搭腔。朱雪芬见他如此,知趣地住了口。不过她停了停,又想到另一件事,忍不住又说了起来:“要我看起来,这个家里就是你最憨,做么做得最多,好处么最少。你看看你的几个兄弟和妹子,他们全都上学读书,就是你一个字不识。这么多年你就是一头牛,完全在帮他们忙。他们读书、吃饭,全靠你做死做活地做出来,你有没有得到什么好处。要我说你还是和爹爹说一说,早点分家的好。金生他们也都大了,不该再让你养活他们了。”
长生一声不吭,沉默了一段时间,看上去他们夫妻两个并不是第一次说起这事,他也心有所动。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朱雪芬一直认为婆婆喜欢金生的老婆和孩子,慢待了自己,所以早就撺掇着长生要分家。只是农村里要是分家的话,那可是件大事,如果不是长辈提出来,小辈要分家的话,那在别人眼里是大逆不道的。他心里觉得朱雪芬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但是乡下的风俗又让他开不了口。
他没说话,朱雪芬又开口了:“马上就要过年了,过了年你正好可以和爹爹说一说,请村上的老人做个中人,写个文书,开了年再种地的话就分开不是蛮好嘛。”
长生没答应,但也没有反驳,他脱掉上衣钻进了被窝,说了句:“过了年再说吧。”然后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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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37】恶死做——阴险、无赖,使出恶毒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