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文翰再次回到了江海,在这里他虽然有不少同学,但是几个要好的都不知去向,听说这几个同学都投笔从戎了。剩下的一些同学关系并不密切,有些关系不错,但是没有能力帮助他,他还是回到了大通染织厂。
毛君达还是让他担任原来的职务。日本人来了以后,大肆掠夺中国人的财富,繁荣的江海被弄得百业凋敝。现在虽然原料还是紧张,但大部分资本家都企划着重振家业。大通厂里的织机还是只开了一部分,但那些停着的机器都被拆开,铜工【注39】们正在卖力地清洗、检修着堆得满地的部件,。他们干活时的那份热情和认真,是这些年里难得看到的。
夏文翰原来的工作不多,帮着记记账而已。这次回来却忙了起来,一些原本记来糊弄日本人的账要重新复核,另外誊写清楚,工作量不小。老板对他的能力很满意,这次就把他正式列入了职工名册。
他很感激老板,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收留了他,所以干活很投入,手底下一忙,倒让他暂时忘却了烦恼。不过没过几天,家里来的信再次提醒他——这件闹心的事还不算完。
信是爹写的,口气没有他母亲的那种咄咄逼人,意思还是劝他回家成亲,并特别提到这也是他爷爷的意思。
夏文翰看完信,心里很纠结——他对这个费晓玲实在没有感觉;可是他对爹和妈都能实话实说,甚至发发小脾气,对爷爷却硬不下这个心来。他完全理解爷爷的心思,爷爷虽然开通,但毕竟是从前清时代过来的,脑子里根深蒂固的就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一类封建意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所以没有回信。
大通厂虽小,但是一些设施还不错,厂里单身的女工,只要是家不在江海的,可以住女工宿舍。男工没有这个待遇,单身职员也可以住在厂里。夏文翰当了两三年兵,对生活的要求不高,所以也在厂里睡那种上下层的木床。
职员的宿舍和女工宿舍在同一座小楼里,职员住的那三分之一,楼梯在室内;女工住的三分之二,楼梯在室外。除此之外两边的居住条件没什么大的差别,各自都是有人住楼上,有人住楼下。纺织厂女工多,男工和男职员很少,他们也自然成了这些女工们追逐和爱慕的对象。
夏文翰人长得端正,大家又知道他的家境不错,还读过高中,女工们对他更是青睐有加。这次他回来后,大家又知道了他还参军打过鬼子,在女工们的眼里,他的分量无疑又重了许多。
人这种动物进化到现在,动物求偶的本能也进化到了一个特别的境界。男女之间,有人是一见钟情,刚相遇还没多少了解,就已经感情喷发,爱到死去活来。而有的人相处得再久,可以随便说笑,可以义无反顾出手相帮,但就是生不出丁点男女之情来。
厂里的女工们,很多都是年轻未婚的,住在宿舍里的更是差不多清一色的姑娘。厂虽不大,但是也有七百多女工,未婚的占了一半。这些未婚女工中,不乏年轻漂亮的。在这个女人占据大半壁江山的地方,这些正当青春年少的姑娘们,自然不会放过夏文翰。
夏文翰和这些女工中的几个很谈得来,对她们也有好感,可是就是从没有想过娶她们中的哪一个做老婆。说不想也不全对,他有时候也想过。可是想想可以,感觉不错,再要朝婚嫁上深想,他就会兴味索然提不起兴趣。
他对究竟要娶什么样的女人,自己都说不上来。在他的意识中,并没有很高的要求,当然,他娶的女人漂亮是必须的,但除此之外还要具备什么条件,他说不上来。
毛君达和逢婉仪孩子都有了,他们看到老同学如此好的条件,却至今单身,很替他着急。他们也给他物色过条件不错的女孩,见了面以后,两人逛了几趟街,莫名其妙地就不再联系了。那个女孩起先还向介绍人毛君达问过原因,但夏文翰不知是如何回答的,那女孩问了一次也就不问了,事情当然也就不了了之。
这次他离开家以后,家里左一封信右一封信地劝他回去,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拒绝了。这天,他正在上班,厂传达室的老王在写字楼底下大声喊他:“夏先生,夏文翰,门口有你的电报!”
夏文翰连忙去到门口,签收以后打开一看,只见电报上写着:爷爷病重,速回。
他马上拿着电报去向毛君达请假。毛君达并没因为他刚回来不久而嫌他事多,很爽快地准了他的假。他略一收拾,就直奔火车站。还算巧,刚好有一班火车到滨湖。他也不管这趟车挤不挤,开得快还是慢,一把抓过车票就冲向了候车室。
火车“空哐空哐”慢慢腾腾爬行着,每到一个小站都要停,有时候还要拖延时间。五六个小时之后,火车终于喘息着停靠在了滨湖的站台上。
夏文翰挤出拥堵在车厢门口的人群,三步并作两步奔出了车站,叫了一辆黄包车朝家里赶。这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他坐在黄包车上,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咕噜噜”直叫唤,这才想起自己中午饭都没吃,而现在差不多要吃晚饭了。黄包车夫大汗淋漓地将夏文翰拉到了夏家门前,他将一张大钞朝车夫手里一塞,说了声:“不要找了。”不等车夫的“谢”字出口,他的双脚就跨进了门槛。
一踏进大门,他就感到家里并不像是有什么大事发生,显得很平静,他不禁松了口气——看来爷爷的病不要紧。
夏玺臣看到儿子进来,说了声:‘你回来啦。”就没什么表示了。
梁寒烟则不然,她一把拉住儿子的胳臂,一叠声问他累不累?饿不饿?还是夏文翰先提起爷爷怎么样?她才说:“你爷爷病了,不过今天好了许多,现在在他自己的房里躺着,你快去看看他吧。他这几天一直在念叨你呢。”
夏文翰赶紧去了爷爷的房间。夏传林垫起了半个身子,半躺在床上,丫头正在服侍他漱口。听到孙子的脚步声,他瞪眼看着房门,果然是孙子回来了。他推开丫环就要下地,夏文翰连忙上前,把他按在了原处。
夏文翰看到爷爷脸色还好,看上去好像有点疲惫,但不像是病重的模样。他问道:“爷爷,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啦?”
夏传林见到孙子,就像是吃了一剂补药,精神明显好转。他清了清喉咙,笑着说:“没什么,前天发了点寒热,今天已经退下去了,大概是夜里起来,不小心着了点凉。你不要担心,我已经好了,就是腿脚还有点软,所以就多躺躺。”
夏文翰说:“爷爷,你年纪大了,自己要当心点。夜里你起来做什么?有事情可以叫丫头的。”
夏传林笑了,说道:“我就是起来上了趟茅房,衣裳披着,大概是没有扣纽扣,吹了点夜风。”
夏文翰责怪地说:“爷爷,你房间里不是有马桶,还有夜壶,为什么要到茅房去呢?”
夏传林说:“人老了,几十年的老习惯改不了,我就是不喜欢用马桶夜壶,撒场尿也要到茅房去。看来下次还真的要改改这个习惯了。”
爷孙两人谈着说着,夏传林的精神很好,夏文翰放下了心。这时候梁寒烟进来叫儿子去吃晚饭,夏文翰这才觉得肚子已经饿到了极点。
第二天,夏文翰又陪了爷爷一天,看他还是和昨天一样,既看不出他有明显的好转,但也没有很严重的状况。他决定再在家里呆上一两天,就回到江海厂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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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39】铜工——旧时纺织厂的机修工俗称“铜工”,或“保全工”。